驿站二楼另一间雅室内,一位年轻人正在琴歌弹唱《猗兰操》。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子之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这一曲猗兰,闻之甚怡然,难怪仲润兄(郭液字)被人称为颍川檀郎。”
说话者名叫李宽,是汝南书院的学生,路过此驿站,偶遇往日同窗郭液。
郭液六岁时无师自通,略看几遍《小戴礼记》就能背诵,长大后熟习儒经,是汝南书院最耀眼的学生,后来又去了颍川书院,这位天资甚高的神童拥有和崔意一样的精湛琴技,举手投足间的温雅气质又与卢琛很像,故人称‘檀郎’。
“都是那些人浑叫的,子厚兄(李宽字)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仲润兄已被擢为二品,日后入洛为官,那些世家女郎可都要欣喜不已。”
郭液淡淡一笑,“看起来子厚兄和王祷他们畅谈甚欢,今晚驿站还真是热闹。”
李宽笑问道:“仲润兄何故婉拒王兄的盛情邀请,只是大家碰巧聚在一起吃个饭而已,仲润兄是不是太多虑了?”
郭液饮了一口茶,笑道:“他并非想与你我二人谈玄论道,而且我与他只是在陈家赏梅时见过面,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他乃琅琊王氏子弟,待钟雅也未必是真心,又何况你我了?”
“裴兄方才还说你许是赶路至此身子乏了,特意命驿丞送宵夜给你,你非但不领情,还揣度别人的用心—”
“哪个裴兄?”
“就是那个跟在王兄身边的少年,他是裴頠的侄子。”
郭液心道:“真是奇怪,他不是王祷的族弟,怎么又变成裴家子弟了?”
李宽又道:“对了,那个和忱已经离开驿站了,临走时说平局非平局,下回见分晓。”
郭液低下头,拿帕子轻轻擦拭琴匣,自语道:“我本无心争胜负,他却总是心有不甘,还真是强人所难。”
今日在裴頠一行人刚到驿站时,郭液也来到了这个驿站。
上等客房差不多都被裴頠他们占满了,驿丞便把剩下的三间上等房给了郭液、李宽和黎祥住。
和忱到达驿站稍晚一些,见没有好房间顿时面上不悦。
黎祥主动要把房间让给和忱,和忱却直接拒绝了。
黎祥是安成人,出身寒素,夫人来自汝南安成周氏,算是半入赘,现为梁王的幕僚,这次是回乡探望年迈的母亲。
驿丞是看黎祥有着这两层关系,才让他住进上等房,和忱自是不屑与黎祥这样的人打交道。
丰神俊朗的郭液住进驿站,不仅引来许多女郎有心窥探其真容,而且不少游学子弟和商贾也心生好奇,在大堂内小声议论。
“听说这郭液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荀家女郎为他得了相思病,陈家女郎追他追到了汝南,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哪。”
“何止艳福不浅,还有好好的女儿为他自杀—”
邻桌的雷岩闻之好奇,笑道:“竟有这事,仔细说来听听。”
那人瞥见和忱正朝这边走过来,便呵呵一笑,“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些捕风捉影,不能当真的。”说着又摆手叫驿卒。
和忱落座后,一个人闷声喝酒,听旁人议论郭液更是心烦。
在汝南书院,和忱的才气屈居第二,他最恨郭液,觉得如今的颍川郭氏一族根本比不上和氏,在书院处处与郭液作对,外人都道郭液被他排挤,这才离开汝南返回颍川。
当郭液婉拒王祷的邀请,正要上楼之时,和忱突然叫住他。
“郭液,我们对弈一局,若是我赢了,你的房间便归我。”
郭液轻笑一声:“你想住这间房,我直接让给你便是,何须一局定输赢?”
和忱沉下脸来:“你别太自信了,我未必会输,除非你是不敢与我比?”
郭液摇了摇头,淡淡回道:“不是不敢,而是觉得根本没必要,你想打发时间,可以另寻他人。”
和忱怒而站起:“郭液,你休要得意,连崔意和卢琛都不会如此傲慢,你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与之比肩吗?”
郭液不再理会他,转身朝楼上走,“那只是你错误的理解,我并无此意。”
这时大厅内有人笑道:“总是对弈多无趣,我有一种新玩法,你们可愿一试?”
郭液停步,回头一望,见坐于王祷身边的白袍少年正含笑看着他。
这时小厮取来圆形棋盘,放在和忱桌前,和忱拿起一颗琉璃珠,冷笑道:“这不就是我在怡园聚会时玩过的跳棋,简单的很,根本不值得拿来比试。”
雨轻微笑道:“这叫单人棋,玩法就是每走一步,便拿走跳过的棋子,最后只能留下一颗棋子,并且这颗棋子落在正中间,聪明人玩游戏总是要计时的。”
有个小厮突然走上前道:“我家郎君从来没有去过怡园,这棋见都未见过,这样比怎能算是公平?”
“玉策,休要多嘴。”
郭液转过身来,注视那白袍少年片刻,对这盘棋有些兴趣,又道:“听着也很简单,那就不妨一试。”
半轮下弦月挂在夜空中,月光洒进驿站后院的小竹林,清幽雅静,微风拂过竹叶,瑟瑟声里,几道背影渐渐拉长。
“其实和忱在汝南书院里已经是最出类拔萃的了,他又为何执意要与郭液争个输赢?”
“也许就是他太优秀了,才会有这般强烈的胜负欲,其实没有竞争对手也是很寂寞的。”
“一个房间而已,郭液主动让给他,他反而又转身走了,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雷岩见段正纯似笑非笑,故意问道:“难道是我说错了?”
段正纯笑道:“你说的没错,他就是太好面子了,所以只能连夜赶路了。”
雷岩看不惯一身纨绔习性的段正纯,便说要去别处走走,快步离开。
段正纯对雨轻附耳道:“我让驿丞准备了一份宵夜,你的士瑶哥哥不在,我可以勉为其难的陪你一起吃。”
雨轻刻意离他远一点,说道:“我看这宵夜你还是留着给那个商贾家的女儿吧。”
“你是不是吃醋了?”
雨轻对他这样的调侃一笑置之,继续慢步往前走。
“那女子并非出身良家,也不是真的对我有意,而是看上了我的钱,她那点姿色也就只值五十文钱,给我做丫鬟都不配,这驿丞看人的眼光真是不太行。”
段正纯疾步赶上去,接着说道:“我让她去服侍李宽了,说不定能有意外的收获。”
雨轻这才停步,转身道:“这里是汝南,你不要太大意了。”
“你有些过于紧张了,应该适当的找点乐子,不如明日我带你—”
“段正纯,我母亲是在汝南遇害,这件事恐怕已经没人记得了。”
雨轻眼眶含泪,扬起头说:“不过没关系,我会让那些人重新记起来的。”
段正纯定定望着她,沉声道:“就是因为这样,你才需要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吃喝玩乐也是一种伪装。”
雨轻明知他是好意,就是不知为何心下低落。
段正纯手指另一边,惊道:“那不是陆玩吗?”
雨轻忙看向那边,“士瑶哥哥在哪里?”
段正纯哈哈大笑,很快消失在林间,只剩雨轻一人呆呆的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