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画舫

众人没听过姜韫的声音,却熟悉李元英的名字,柳长郁看到她,几乎是跳起来就指着鼻子骂道:“是你!你个泥腿子敢骂我!”

世家看不起祖上连五代都数不出来的新贵,私底下时常这般称呼他们,但明面上这样骂却是头一回,李元英的脸‘腾’的一下就拉了下来,不等侍女劝阻,她就冲到船头,中气十足的道:“骂的就是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今天连自己弟弟都害,往后还有什么做不出的,我看不如早早打死的好,以免将来为祸家门。”

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连珠炮般的开口:“瞧着倒是人模狗样,就是不知道心肠有多黑,整天自诩出身名门,一会子请名师教养,一会子天资聪颖得大儒夸赞,我呸,连我这个只跟着念过几年学的人都懂的道理你都不知道,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告诉你,今儿个这事我管定了,一会我就叫人敲锣打鼓的把你这半死不活的弟弟送回去,让京城的百姓都好好瞧瞧,礼部侍郎的孙子是个什么样的玩意!”

半死不活的柳长霄:“……”

姜韫看得瞠目结舌,几年不见,好友的战斗力直线上升,连她都自愧弗如,李元英犹不自知,又将柳长郁骂了个狗血淋头。

日常来往的都是世家子弟,柳长郁哪里见过这种骂法,他一张脸憋得通红,想要骂些什么,却都被一一堵了回来。

“李姑娘未免有些咄咄逼人。” 柳玥终于忍不住了,到底是自己堂兄,他丢脸就是柳家丢脸,要是让祖父知道自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回头一样得挨罚。

柳长郁这才看到自家堂妹,顿时如看到救星一般。

“堂兄不过和堂弟闹着玩,都是自家兄弟,难不成真会看着他受难不成,别说是亲长不允,便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也自不会袖手旁观。”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过是个外人,凭什么掺和人家家事。

“家中姊妹多的,寻常都有个吵嘴,李姑娘难道事事都管么。”

“吵嘴?我看不见得罢。”李元英扬起下巴,指着一旁进气不如出气多的柳长霄道:“没看到他都这样了么。”

姜韫的随行人群中常备大夫和厨娘,此时孔大夫就正在替少年施针,几针下去,柳长霄原本雪白的脸总算多了一丝红意,可整个身子依旧冷得直发抖。

柳玥知道这个堂弟,他不仅自己是庶出,就连他爹都是庶出,在府里向来没什么存在感,也不知是哪里惹了长郁堂兄。

此时柳长郁也反应了过来,他顺着堂妹的话头,指着李元英道:“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哪日谁家的公子挨了长辈棍棒,也要上门替他说理么,自古父教子,兄教弟乃是常事,偏在你这里就成了十恶不赦,这是什么道理。”

李元英‘啧’了一声:“我眼不瞎,以往军营中,只有对待犯了大过错的的才这样往死里折腾,何况父亲教育儿子也都有个由头,我倒要问问你兄弟犯了什么错,值得你把人弄得只剩一口气。”

姜韫打量着柳氏兄妹,并不言语,只是叫人拿了件衣裳给柳长霄。

柳长霄其实只比姜韫小了一两岁,但因生得瘦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在姜韫眼里与小学生无异,此时感受着少女如长辈看晚辈般的和蔼眼神,不由小脸一红,小手紧紧抓住了递过来的衣裳。

此时听及李元英问起缘故,柳长郁不说话了。

眼见这场闹剧越来越僵,终于有贵女站出来解围:“我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眼下柳小公子也无恙,就这样算了罢。”不如各回各家,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李元英瞪大眼睛:“这都不叫大事。”她不敢置信的开口:“难道在你眼里,人命相关只是小事一桩么。”

刚想顺着台阶下的柳玥心中顿生不虞:“李姑娘这是要将我柳家的事管到底了。”虽然还没到气急败坏的地步,但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位侍郎千金话中的火气。

李元英连郡夫人都不惧,又怎会怕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她昂首站在船上,默认了柳玥的话,并挑衅的看了柳长郁一眼。

柳长郁终于忍不住了,他指了几个小厮就要上船强行把柳长霄抢回来,然而,不等他们下去,对方船上先响起了兵刃出鞘的声音。

自新帝登基后,全国于兵器管制方面空前严格,京城内除了五城兵马司和巡检司,哪怕你是宗室子弟都不得佩戴武器,违者当以逆臣贼子处置。

柳长郁见李元英身边的几个侍卫掏出兵器,顿时脸都吓白了,就连柳玥一众人都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居然敢……”

“你什么你。”李元英一拍桌子:“还想动手跟我抢人不成。”

众人这才注意到李元英身后还站着一位小娘子,只见她安安静静的立在后头,身上穿了一件鹅黄色对襟百蝶穿花的褙子,腰间是枚玉坠,上头缀了一颗通体浑圆的南珠,虽不见多余的首饰,却难掩秀色,只是尚且年幼,便少了几分锋芒,而侍卫们正众星拱月般的将她护在中间,神情肃穆,大有一旦上船就将人砍了的架势。

周围一阵安静,连小厮们也不动了,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自家主子,不过几息的时间,只见那小娘子微微一笑,声音清和婉转:“元英你也真是的,瞧把人吓成什么样了,让外人看见还当你在欺负他呢。”

众人看着这个比李元英还矮了小半个脑袋的少女,再看向已经及冠的柳长郁时,脸上便生出几分古怪。

“你——”柳长郁气急败坏,但碍于那几个抽刀的侍卫,一时没有上前,此时又听少女道:“只是帮人帮到底,等小公子一会好些了,我们自会将他送回府上…至于柳公子…”她话锋一转:“若不想落个苛待幼弟的名声,往后还是注意些罢,都说柳氏以诗礼传家,今日我可算是开了眼。”

这话已经不只是针对个人了,柳玥神色一怒:“小娘子说话好生犀利,这是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管,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姜韫打量着这个很可能成为自己表姐小姑子的人,只觉得心中一言难尽,也不知道那柳侍郎家的长房嫡次子是个什么样的性情,若同这二人一般,自己就真要替表姐说两句公道话了。

她冷哼一声:“我知道什么叫祸及家门,比如说柳公子行事不端,明儿个柳氏就会被参上几本,这就叫祸及家门。”姜韫说话掷地有声,小脸上是和沈氏如出一辙的不屑表情,好像笃定了柳家会被弹劾一般。

这下在旁边冷眼瞧着的宋如意也不由皱了眉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作为看不起新贵的一众世家之一,宋氏算得上首当其冲,连带着宋如意也对新晋贵女们十分不喜:“不过是仗着父辈的军功罢了,这京城还轮不到你们这些人做主。”

姜韫曾听看宅子的老仆说过,早在初入京时,许多武将家的女儿就被冠上了粗蛮无礼之名,哪怕主母从宫中请人来教导礼仪规矩,许多也就学了个画虎类犬,于是大多也就放弃了,干脆我行我素的继续跑马游山。

她们会武艺善骑马,但嘴上功夫哪比得上世代簪缨的家族,听到人家言笑晏晏的说“家资殷盛,而累世不识。”还当是夸自家征战多年资产丰厚,待被嘲笑后还不知哪里惹了笑话,只能回家找家中长辈哭诉...但子女如此,长辈的学识更不用说了。

诸如此闹剧数不胜数,世家多代联姻,明里暗地将新派排挤在外,而李家就是被排挤的厉害的那个,当初李元英就拍着大腿跟她说:“可你知道的,他们世家都沿袭了几百年,族谱比书都厚,天下又没安定多少年...陛下需要的治国人才,几乎都出自世家,可不得处处受制么。”

姜韫原先还不大信,觉得其中多有夸大的成分,自古以来哪个朝代的武将,不是在开国时期权利最大,但她忽略了世家与普通文官的区别,在两百年前,世族犹凌驾于皇权,他们有族地,有部曲,军事力量足以保子孙世代无忧,直到百年前武安君诛杀了陇西一众世家子弟,令他们掌权者出现断层,权力的天平才开始慢慢倾斜。

宋如意的话并没有在她心中掀起什么波澜,姜韫讲道理么,讲,但在边境数年,她更相信拳头大才是硬道理,于是她只看着柳长郁道:“你尽可叫人上船试试,上来一个,我便断了他胳膊,上来两个,我就折了他们双腿,看是你的小厮武艺强,还是我家中的刀比较利。”

少女语气温柔谦和,说出来的话却不容他人置喙。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终于忍不住惊叫道:“你知道你在与谁说话么!”

“宋氏冠绝天下,谁人不知。” 受过李元英各种科普的姜韫看了她一眼,深以为然的道:“可就连天家做事也要讲个子寅卯丑,想要以势压人,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

说话的女子气笑了,这些边境来的一个比一个粗鄙,行事又轻狂,连带着许多家族都不安宁,若当真当她们在京中立稳了,以后哪还有她们的立足之地,想到这,她不由扬声道:“以势压人又如何,宋二姐姐的姑母可是贵妃娘娘,你这样嚣张无状,不怕宫中责罚吗。”

姜韫没有说话,那女子见状,只当她是怕了,神情愈发倨傲:“你若乖巧些将人送过来,再好好同宋二姐姐道个歉,她为人宽宏,说不定还会原宥你。”

被裹在衣裳里的柳长霄双目赤红,如果不是为了姨娘,他此刻只想剐了这条命也要让柳长郁陪葬,但想到后院里那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女子,他还是强撑着站起来,声音低沉着对姜韫道:“姐姐送我过去罢,事已至此,堂兄不会再对我下手了。”

闹到这种地步,还累及到柳氏的名声,不用想也知道回家等着他的是什么重罚,但起码今天明面上柳长郁不会再对他下手。

放到现代还在念小学呢。

姜韫心中叹了一口气,她摸了摸少年的头,将人拉到身后:“若真要论个高低贵贱,天下谁不是陛下的臣民,身处高位更应当谨言慎行,何况听姐姐的口气,倒像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女一般…怎么,你也有个在宫中的姑母姨母之类的,不知可否与我引荐,也让我们这些从边境来的臣女瞻仰一番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