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轱辘平稳的从青石板上踩过,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车年纪约莫在八九岁的女孩们,马车本身极其宽阔,却因坐了十余人而显得有些拥挤。而如这般的车架足有数十辆,绵延不绝的队伍越过繁华喧嚣的集市,正稳稳的驶入一条宽阔而寂静的大街。
此处坐落着的府邸,集中了大半个京城权贵,前身是前朝无数的王府及公主府,直至新皇登基后,便赐给了手下诸多重臣。
女孩们从马车上下来,她们身上穿着统一制式的粗布麻衣,有些年纪小的不过才八九岁的模样,头发绑成了两个小抓髻,白皙干净的脸上多带些忐忑,却碍于管事的威严,不得不把脑袋埋得更低些,唯恐冒犯了贵人。
崔管事恭敬的递上牌子,余光不由得打量起这座宅子来。
饶是京城最有名的牙行负责人,他也不曾见过这样大的古宅。
因定北侯之功,为彰显君恩,圣上赐下的定北侯府打通了曾经一位郡王爷与隔壁二品大员的居屋,又重砌了墙体与大门,放眼望去,几乎占了半条街道,门口的石狮子巍然屹立,而石狮子两旁,身着黑色重甲的士兵正肃立在大门前,冰冷的俯视着这一支车队。
明明街宽足以纳下好几架齐头并进的马车,却见不到任何外头人的影子,难怪连寻常官家府邸外的吆喝声都不曾听到,崔管事想。
而女孩们更是早早噤了声,只有胆子大些的,才敢偷偷抬头打量几眼,待见到门口煞气逼人的士兵,便又吓得将头低了回去。
崔管事在外足足等了一刻钟,这才从角门处走出一个面目和善的妈妈。
她打量了众人一番,见女孩们皆屏气敛声,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新制的,干净整洁,连补丁都不曾有,甚至指甲缝都细细清洗了,只是看起来有些怯懦和不安的模样。
但毕竟都还年幼,多□□些时日也就能知事了。
钱妈妈满意的点点头,颔首道:“进来罢。”
“我家姑娘喜静,那些个聒噪的便不要带到跟前来了...内院也是要添置几个人的,虽不是贴身伺候,但也算个跟前人。”钱妈妈在最前方一边带路,一边道:“样貌倒是不打紧,只要生的标志,做事勤快些,最重要的是要妥帖,办事利落,姑娘是将军和夫人的命根子,如珠似玉般捧着长大的,若有怠慢,仔细你们这身皮。”
崔管事半弯着身子,连连点头:“自然的自然的,早先便听说侯爷只有这一个女儿,便是小姐跟前的丫鬟也要比我们这些粗人金贵,哪里敢冒犯呢,只盼妈妈多提点两句,免得我们这些泥点子碍了姑娘的眼。”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塞到钱妈妈怀里。
对他的态度很是受用,钱妈妈接过荷包,满意的捏了捏,徐徐同他们说起府上的规矩。
“说起我们侯爷啊,那可是随着圣上征战天下的,虽说如今侯爷和两位公子还在边境,只下了诏让夫人和姑娘回京,但这宫中该赐□□面可是一分不少...你们真真走了大运道,咱们府上主子们都和气的紧。”
崔管事自是连声应是,见府上不同于寻常武将家多流露的肃杀之气,便多侧目了两分。
他在牙行做管事已经许多年了,近几年回京受封的武将多,圣上当年在乡间起事时不过白身,是以如今从龙之功最盛的并非所谓的士林之流,而是大多出身乡野。
而往往也都是这些人家才是牙行的大主顾,毕竟在那些传承许多代的世族中,就连洒扫丫头也都是家生子,自幼由专人教养。
崔管事想起自己去过那许多武将府邸,见过会抡大刀的闺中小姐,拎着丈夫耳朵训斥的当家主母,还有张罗给儿子从教坊纳妾的老夫人...怪道哪怕武将们军权在握,依旧为世族所不齿,当初宣平侯便为长房嫡子求娶某世族五房嫡幼女被拒之门外。
那五房老爷不过是萌祖荫挂了个闲职,整日饮酒作画,但宣平侯的爵位可是实打实的用军功换来的。
本朝爵位世袭罔替,可见世族对新朝武将的不满。
崔管事弯着腰,还欲说些什么,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已经传了过来。
“特地赐下...娘娘心善.......”
“夫人可听明白了...?”
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钱妈妈却恍若未闻,崔管事见此,愣了一瞬间后便忙跟了上去,而不远处的声音也清晰起来。
“替我谢谢贵妃娘娘的好意,既如此,念秋,就将人安置在垂云轩,好生照顾。”说话的女声言辞缓慢,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一个老媪声带着几分倨傲道:“娘娘说了,这都是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惯会伺候人,夫人和姑娘刚回京,想来人手多有不足...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短暂的沉默过后,随着一声轻笑,原先的女声说话便多了一分愉悦,她悠悠的道:“我与韫儿前些时日得宫中接见时,因听说贵妃娘娘刚得了九公主,为不扰娘娘清净,就不曾拜见,不成想反而劳娘娘惦记,倒是我的不是。”
那老媪忙道:“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娘娘身为陛下的身边人,体恤臣妇便是替陛下分忧了,往后夫人只管使唤她们...若有些个仗着宫中的出身行事轻慢的的,只管发卖了就是,老奴连身契都带来了。”
“吴嬷嬷做事倒是妥帖。”姜夫人道:“只不过,如今府上只有我与韫儿,属实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娘娘仁慈,送了十名女婢上门,可见是觉着侯府不如边境热闹,我若不还之以礼,倒显得我不懂事,嬷嬷放心罢,以后她们在侯府只当小姐养着,定不会吃苦遭罪,钱妈妈,人可带来了?”
这是府上旧主留下的园子,中间凿了一片巨大的湖泊,又引了城外河流的湖水,另在院内建了几处亭子,种了些四季的花草植物,而在这一片桂馥兰香中,十个姿容上乘,身段曼妙的少女正跪在地上,旁边站着一个身着宫装的老嬷嬷,而最上首则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看上去不过三十有余,裙摆处的金丝银线一路延伸到腰际,能微微窥见到结了长穗的五色腰封,女子戴着的掐丝珐琅的手镯将手腕衬得越发纤细,不论是精巧梳着的发髻,还是发间琳琅满目的钗环,都无一不流露出侯夫人的尊贵,她目光凌厉,嘴角犹带着一丝嘲讽。
而在她身边,一个穿着与她同色衣裳的女童正稳稳的坐着,身后站了一串衣帽周全的小丫鬟,服侍她吃着点心。
崔管事顶着女童好奇的目光,又被旁边姜夫人的目光所摄,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姜夫人也不看他,只是拿出帕子细细的擦了擦女童嘴角旁的点心屑,让女儿挑几个喜欢的丫鬟仆从,不等崔管事细听,那姜家小姐已经随手在这群准备数月的女孩们中点了几个。
“娘,宫里这几个姐姐生得真好看,听说这京城许多人家都会在家中搭戏台,可我不爱听戏,让几个姐姐跳舞给我看罢。”姜小姐显然对另外跪着的那十人更感兴趣,当下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
饶是崔管事从未做过宫中的奴仆生意,此时也不由脸色一变,当朝乐人乃属贱籍,便是宫中乐坊出身,也要被人低看几分。
果不其然,那嬷嬷听完也变了脸色,刚想说些什么,姜小姐身旁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侍女已经笑道:“姑娘这主意真好,先前皇后娘娘还说姑娘一路舟车劳累,对京城水土有些不服,让我们多寻些好玩的事务让姑娘开心,想来贵妃娘娘知道姑娘喜欢,定也会十分欣慰。”
“放肆,这里哪有你一个婢女说话的份!”老嬷嬷本就不悦,此时更是呵斥道。
姜夫人似是耐心告罄,闻言将茶盏重重的放在桌上,冷冷的道:“看来嬷嬷是做不得这个主了,既如此,那就请回吧。”
那老嬷嬷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崔管事震惊于这位据说是刚回京的姜夫人的强势,脑海中又回想了一番那位传闻中的贵妃娘娘得宠程度和家世权柄,脊背便又弯了几分,此时只听那姜家小姐再次开口道:“若是不会跳舞也不打紧,这京中这么多舞蹈大家,送过去学上几个月,等明年父亲和哥哥们回来了咱们还能一起赏舞。”
对上女儿,姜夫人眼中盛满了笑意,先前对着吴嬷嬷的凌厉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难为你想着爹爹哥哥,既如此,就将人送到长乐府郑大家那罢。”她转头看向那一地的少女们,道:“若学好了讨得姑娘的高兴,少不了你们的赏赐,可记住了?”
老嬷嬷欲言又止,而少女们更是面面相觑,她们抬头看了一眼吴嬷嬷青白交加的脸色,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姜夫人,诺诺的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