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回光返照

束钧第一次有这样新奇的体验。

上一秒他还站在沙发几步外,下一刻他便坐在了沙发上。本来拿在手里的水杯翻倒在地,地板上溅了滩水迹。

时间仿佛被人剪掉了一段。

……全息游戏也能掉帧的吗?刚刚他想说什么来着?

脑子里多了种古怪的印象——掉帧归掉帧,自己好像从祝延辰那儿听到了不得了的事。然而他记不起任何细节,记忆只停留在自己那句“我准备好了”。

束钧困惑地捡起杯子,直起腰时头一阵抽痛。他试图回忆更多,胃部又开始翻腾,仿佛刚吞了条活蛇。最终他没来得及站稳,扶着沙发吐了一地。

他本该吐不出东西,结果呕出了大量漆黑的流质,其中夹杂着内脏碎片似的块状物。有些溅到了沙发,鲜亮的巧克力色上多出不少灰点,灰色还在侵蚀周边色彩。

和蚀沼成分相同的蚀质。

束钧好一会儿才止住呕吐。胸腹还在痛,头嗡嗡作响,他抬起眼,努力把祝元帅的重影套回一个。自己吐出的是蚀质,祝延辰卸了大半防护设备,可能有危险。好不容易揪住根救命稻草,总不能刚起步就坑了人家。

“抱歉。”祝延辰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飘飘渺渺的。

这道什么歉呢?

耳朵也浸了水似的,束钧甩甩头,更晕了几分。有人将他架到床上,在他胳膊上扎了一针。缓了好一会儿,束钧终于能分清祝延辰脸上哪是鼻子哪是嘴了。

他选了最想问的:“防毒面具?”

“你洗澡的时候我吃了防护药,半小时内不会有事。”祝延辰收回针筒,给自己套防护服。“感觉怎么样?”

好问题。

战斗十年,蚀沼害过他不少队友。沾一点还有救,要被蚀沼整个吞了,角色跟进了硫酸池没差别。现在他成了呕出硫酸的人,首先该为自己还喘气这事儿敲锣打鼓。

他想苦笑,又虚脱到笑不出声:“感觉还行,刚学会时间穿梭,有点晕车。”

祝延辰垂下目光:“……”

有意思,祝元帅没对“时间穿梭”表示疑问,这人知道些什么。束钧嗓子里嗬嗬两声,说话困难起来,一堆问题卡在喉咙口。

“阿烟。”他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一个不是疑问句的问题。

祝延辰动作一顿,面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也不知是默认还是当了胡话。他从手提箱内取了一排药瓶,熟练地混起,瞧着像个专业的护士。

束钧眼见自己被挂上点滴。祝元帅又藏到防毒面具后,清理起束钧的伤口。

点滴挂上,束钧人还没啥力气,大脑先脱了缰——兴许碰瓷自己的“祝延辰”的确是烟尘本人,这个NPC并非由AI操控。这样能解释挺多事,比如定位,比如对游戏知情,比如这人娴熟的医护操作。

多让人安心的想法,比NPC干涉现实靠谱多了。

看着束钧上演表情走马灯,眼神直往这边飘。祝延辰表情微动,看不出是想笑还是不愉:“刚才的事情,我再给你说一遍,你也不会记得……现在不好解释,你先好好休息。”

束钧嘴使劲往桌边水杯撇,祝延辰会意,给他灌了两口水。束钧虚得打哆嗦,但还是坚强地叭叭倒豆子:“我来之前精神得很,你一句话就让我趴下了,总得讲点道理。”

末了他提高声音,生怕对方听不清似的:“阿烟。”

祝延辰仍然不承认也不否认,束钧来不及追问,因为对方扔下的炸.弹更刺激——

“你之前那是回光返照。”

完了这人还语气梆硬地补了句:“先休息,别想太多。”

……就这还别想太多呢,束钧差点被口水呛着。

自己莫名其妙被关在游戏,脑子掉了帧,嘴巴吐了毒。重要NPC疑似自己好感对象,整个行动毫无道理,现在又告诉他,你快死了,没事先休息。

人家都是事业爱情双丰收,搁他这成了双爆破。

祝延辰见束钧被骇得老实了,开始抽血化验一条龙。束钧隐约瞥见那血是黑色的,但他问号已经太多了,不急着问这一个。

束钧捡了最大的问号丢出去:“你到底来干嘛的?”

“救你。”祝延辰说。

像是怕束钧继续问个不停,他又补了句。

“……我无意瞒你,等你情况稳定住,我会带你去个地方,到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城区内部。

“祝延辰有毛病吗?”夏凉在化妆镜前扯自己的头发。

首脑选举近在眼前,各地情报机构都卯着股劲儿。不出预料,“祝元帅被变异体袭击,行踪不明”的消息瞬间遍地开花。谁都知道行踪不明是好听的说法,人进了重侵蚀区,没点准备根本活不过48小时。

只要姓祝的在安全屋藏满一周,联盟找不到人,势必宣布祝延辰的死讯。首脑本来该从易宁和祝延辰中选一个,祝延辰横死,整个流程都要重来,而重来要三个月。

照他们的约定,祝延辰正好趁这段时间在外捣鼓实验。

人类已经200多年没深入过重侵蚀区,祝延辰能不能在外活过三个月,全看他造化。按祝延辰自己的说法,赢了就是真正的胜利,输了他也已经安排妥当。

这个世道,走了狗屎运才能含着金汤匙出生,但有的人偏要拼上命。夏凉自然希望祝延辰活久点,好歹他也算个顶级人脉。好好一个计划,祝延辰向来风格沉稳,哪想他第一步就踩偏了道——

被安排“袭击”祝延辰的变异体还没到位,祝大元帅跟着不知哪来的未知变异体跑了。夏凉不信祝延辰真会被劫走,为防止原定的劫持戏码走歪,祝元帅带了不少专门克制变异体的武器。

结果上看差别不大,谁劫都是劫,假死消息不差这几小时误差。她不用帮他多擦多少屁股,就是无谓的变数让人烦躁。

自己怎么就认了这么个麻烦上司。

发完脾气,夏凉用小指匀起口红。她戳戳一边的留音设备,设备里传出预先录好的哭声。

麻烦归麻烦,身为和平分手的“前女友”,戏总该做足。

希望祝延辰给黑鸟那边做的工作没出岔子,夏凉左想右想不放心,骂了一句。她从衣柜里扯了件松垮的红袍,激活投影扣子,扮成了个佝偻的老头儿,从密道溜出了房间。

城区中心离玩家们居住的边境要塞有一段距离。

“董老。”见老人模样的夏凉过来,卫兵慌忙行礼。

这老头来头神秘,是祝延辰手下一员大将。虽说祝元帅失踪的消息炸开了花,正式死讯没出,对祝元帅的心腹失礼还太早。

几个卫兵心思都写在脸上,只消一眼,夏凉便知道这些人是易宁的支持者。她懒得跟他们废话,直奔目的地,卫兵们交换眼色,其中一个跟了上来。

玩家们的存放处在地下,一排排休眠舱密密麻麻。这些玩意儿借鉴了末日前的游戏舱,服务器也是末日前的科技遗产。他们的活兵器正沉睡其中,做着名为“游戏外现实世界”的美梦。

束钧的休眠舱里塞了新人。

“董老,这里的管理权被易宁元帅接管了。”见夏凉要上手,卫兵适时提醒道。

“防贼呐?”夏凉翻翻眼皮,捏着把老头儿的声音。“祝帅还没死呢,我看下折损处理还不行?”

“易元帅那边……”

“怎么,他就算接了摊子,正式登记也要明天吧?”夏凉没理会那卫兵,手按上休眠舱。

那卫兵噎了半晌,上手扯老年人总归不好。人没进管理界面,单纯瞧瞧总出不了事,让他瞧也不是不行。

夏凉早就自顾自接进了感知系统。

不是以玩家身份登入,她只能看到缩略后的上帝视角。玩家们集中住在同一座虚拟城市,黑鸟队在庆功,被仿制AI代替的束钧混迹其中。按照惯例的死亡退场剧本,假束钧会宣布自己要离开城市,体验人生,以后多多联系之类——模拟文字消息往来计算量不大,他的友人也很难察觉到问题。

地下水战队那边好像聚餐完了,队长罗断甚至已经到了家。夏凉简单扫了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回黑鸟。快乐的黑鸟队员还在和假束钧勾肩搭背,没发现任何不对。

祝延辰还是那个祝延辰,滴水不漏。确定这边没出岔子,夏凉果断登出。

“走了。”她摆手,原地留下个尴尬微笑的卫兵。

“我们送您出去。”那卫兵和守卫室内的卫兵使了个眼色,两人送夏凉出了门。横竖房间是给顶级战队的,黑鸟和地下水都有假期,短时间内不会安排训练,离开一两分钟不是问题。

黑鸟那边确实没问题,地下水的某人却没有享受假期的意思。

地下水的队长罗断拉上窗帘,捂上被子,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他比束钧大两岁,将近三十,按理来说马上就要退役。决赛没打漂亮,这反应在所难免,没人会生疑。

所以也没人看到他在被子里的动作——罗断打开光屏照明,撸起袖子,上面纹着短短一句话。

【这世界是个谎言。】

乍一看像句文艺诗。这纹身跟了他不到一年,还新着。罗断忘了自己为什么纹了这么个东西,还以为是哪次酒后胡来的产物。可最近它越来越不对劲,有几次他看着它,短暂地失了神,时间像被偷了一样。

失神往往伴随着头疼,最近这头疼越发严重,连带着他登入游戏时,身体都不怎么舒服。

以自废账号为代价,束钧赢了。

不知为何,这念头没让罗断尝到失败的苦味,他心底一阵莫名的悲凉。自己似乎忘记了件重要的事,就像做过的梦,感觉还记得,内容却想不起来。

世界是个谎言?

被某种奇异的冲动主导,罗断从床上爬起,下意识走向全息舱,随即在游戏中的休眠舱醒来。惯常巡逻的卫兵不在,这里空无一人。莫名其妙的不适又包围了他,罗断咳嗽两声,倚着休眠舱坐下。

地下水队员没人在线,训练场也没开放。罗断不知道自己一个冲动上线为了什么,只好就地发呆。不一会儿,NPC在谈话声从远处传来。罗断身体不舒服,懒得和他们打交道,索性腾起水雾隐了身。

其中一个卫兵探探头,确定室内没人:“董老可算走了。这下怎么和易帅交待,头疼。”

“董老头本来就爱到处跑,神出鬼没的。他没动啥东西,要么就别报告了。”

“祝元帅前脚出事,后脚董老就来这儿瞧。黑鸟队长刚死,我总觉得这不是巧合……”

“说不准人家真就看下折损处理呢。祝元帅一直看中黑鸟,他人不在,董老头代看下后续处理也不奇怪。唉,我还以为束钧能扛到正常报废来着。现在看来,倒是地下水那个罗断撑得更久。听说罗断最多能再用半年?我头一回见合成人活这么长,厉害啊。”

“之前都是祝元帅的团队负责检查,这下怎么办……”

“谁知道呢。”

罗断一动不动。

也是类似的意外,也是类似的谈话。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发现,并知道自己很快会被头痛淹没,被迫忘掉这些。他应该和上次一样,在印象被消除前回去,挣扎着留下一点记录。

玩家们并非人类,玩家们被利用了,玩家们的世界的确是一个谎言。

不知道是因为反复的次数太多,还是他已经在死亡边缘徘徊,死神网开一面。这些信息能在他脑内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等卫兵走远,罗断伸手去摸舱门,随即动作一顿。

有什么东西正从手甲缝隙渗出,漆黑的流质滴落在地,分外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