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他,心跳声若惊雷。
红唇开合又开,吐出一句:“什么?”
声若蚊蚋,是恍若隔世的低喃自语。
前世那条她来不及送出去的扇穗,正是靛青丝流苏,上悬白玉麒麟。
归遇发觉她的停顿。
低垂下眼,看着她落下一笑:“怎么了?”
师辞定定盯着他,仔细地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
他的眼神干净、专注,不含丝毫杂质。
不是试探。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心中这样想着,师辞眨眨眼,借浓密的睫羽掩盖住那一点失落。
“没有,”她摇摇头,语气也低落了些,“方才没听清,劳烦大人再说一遍。”
说罢,她定了定心神,重新打起十二分精神。
然而微红的眼尾到底是将她方才三回九转的心境露了个干净,归遇不明原因,却直觉与他有关。
他顿了顿,没有立刻再说。
师辞见此稍一思忖,抢先说道:“大人可是提了要镶白玉?”
问句出口,却不等他回答就接着说下去:“那得请大人自个儿挑块白玉送来了,毕竟我囊中羞涩,好玉我必定买不起。”
“到时勉强做出来了,大人又看不上,岂不白费劳力。”
归遇静静看着她。
听她说罢,扬唇微笑,轻道:“是吗?”
师辞知他看穿了她粗劣的伪装,但他既然不问,她便也假作不知。一摊手,似是遗憾道:“身无分文。”
归遇失笑,移开视线温言道:“改天给你送来。”
师辞也笑,点点头“嗯”了声,算是将这事说定了。
随即她送他出门。
走出没两步,瞥见随他踏步轻荡的纯白衣摆,忽又提议道:“大人常着白衣,我再给大人做一条黑色的可好?绕金线或是串赤琼,当也是好看的。”
她的身量顶多到他肩膀,同他说话时须得高仰着头,归遇一侧首就得见她如月弯的笑眼,也忍不住唇角上扬,“好。”
稍顿,从善如流道:“金线和赤琼,到时一并给你送来。”
他语中含着戏谑的笑意,师辞听闻微窘,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不知不觉,子夜过半。
莫嫂与霜儿的屋子都灭了灯,大约是睡下了。
师辞与归遇行至院中,不约而同放轻脚步。
银亮月光铺洒在二人身上,沐得一个愈发温婉,衬得另一个愈发清冷。
归遇驻足,转身对向师辞,低道:“回吧,我就从这儿走。”
师辞仰头望了眼无阻隔的广袤天空,静静点了点头。
转眼又想起来一件事,她急忙留他,伸手一把抓住他垂下的衣袖。
归遇感受到被牵着的力,复又落地,回身,扬眉无声问她怎么了。
师辞看了眼莫嫂与霜儿的屋子,踌躇片刻,踮起脚尖。
归遇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眼,洞察她的心思,略微俯身,也迎向她。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他俯下的高度,正好是她不用踮脚的高度。
师辞的目光从他侧颜缓缓掠过,不由泛起微笑,抿唇压一压,又让踮起的脚尖安然落地。
随即附去他耳边,轻道:“上回与大人打斗的侍卫朔凡,大人可还记得?”
她说话间呼出的温热气息被他的耳廓照单全收,顿时痒意攀附全身,归遇愣了片刻,“......记得。”
师辞无所察觉,继续凑在他耳边说道:“之前我让他去做一件事,并约定好了以三日为期,到时不管事办得怎样都到妙青阁碰头。这事我本不想劳烦大人,只是如今我这样......最好还是不出门给大人惹麻烦了。与朔凡的碰面,大人如果觉得可以便遣张生面孔去,若觉得不妥,不去也无妨。”
三日之期外还有一月之约,一月中,能想的办法就多了,能不麻烦他最好还是不麻烦他。
归遇先不说行与不行。
想着那侍卫的来历,再一想午后绪止关于京中动向的禀报,答案呼之欲出,他眼中带笑,问她道:“承恩侯府?”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摸清她的意图,师辞有些讶异:“正是。”
承恩侯府,正是何思楚的娘家。
承恩承恩,蒙承恩泽,看封号也知这多半是个无实权的侯爵。
归遇看着她,突然反问:“承恩侯府和汝阳王府的旧事,你知道多少?”
师辞愣了瞬,回忆当即涌现心头。
老承恩侯何慕德早在道明年间就过世了,她不识得,只听前世的他提起过。
说何慕德是个正直刚毅的性子,虽无大才却嫉恶如仇,而他最看不惯的,恰是那时恶名初现的纪允平。
当初汝阳王府与承恩侯府定下婚事的消息传出,许多人都觉得荒谬不可信。直到一顶喜轿抬着新娘子从侯府门出,一路吹拉弹唱绕过半个京城,将人送入王府大门,众人这才惊觉原来是真的。
正直出了名的何慕德,居然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奸得人尽皆知的纪允平?纳征没有,喜宴没有,连迎亲,都不见男家主人公。
在世人看来,这一场亲结得令人匪夷所思,有何慕德的老友也曾去私下问过,一概没能得到答案。
也有不放弃一再探究的,得见的却是何慕德一日更比一日沧桑的面孔与愈渐低迷的精神气。
一直到纪允平一案告破,完整的证据被找出来,一干涉事人等皆被抓捕归案,这场婚事的谜底方才被揭开。
原是何慕德在御前对纪允平三天一小告五天一大参的举动惹得纪允平怀恨在心。纪允平为人阴毒,脑中尽是些不入流的奸计。恨的是何慕德,他却偏不来“冤有头债有主”那一套,而是径直盯上了何慕德的一双同胞儿女。
首先他就将目光放在了何思楚身上,本意只是想折辱一番,可观何思楚宁死不屈的模样,他忽就心生一计,当即将人好模好样地送回了侯府,而后起码有几个月都不曾再有过什么动静。
几个月后,却是突然上门求亲。
何慕德自然怒火中烧就要将人赶出门去,却不想纪允平笑眯眯地拿出一张巨额欠债的单据。
原来这几月里,他设计使何慕德的独子何思午沾了赌,一步步引诱他欠下巨额赌债。
地下赌坊的规矩是,有钱还钱,若还不起,那便以命相抵。
若要报官,可以。
大尧明令禁赌,赌坊的确捞不着好,可一众赌徒,轻则解腕,重则斩首。赌成何思午这样的,想保命,几乎不可能。
何慕德万万没想到儿子能不成器成这般模样,勃然大怒,当即就要扭着他送去官府,该如何如何,他绝不姑息,也绝不容许纪允平趁机要挟。
可最后拦下他的,却是何思楚。
原因无他,是为还恩。
幼年时何思楚贪玩,有一回不慎落水,是何思午毫不犹豫下水,让她踩着他的肩上岸方才捡回了一条命,何思午却因为呛水太多留下了病症,这么多年一直咳症不断。
她始终觉得欠着何思午,于是这时候,她决定答应纪允平,换回她弟弟。
如此婚事得成。
后来何思午痛心疾首,挥刀自断一腕以明戒赌之志,如今虽不可能再谋一官半职,但却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书画家。何思楚的牺牲,到底是不算付诸东流。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些事她知道是知道,却不好直言让他知道她知道。
稍一思量,她折中道:“了解不多。只是先前与王妃见面,从她语中我总觉得王妃与王爷这桩亲有古怪。王妃为人正派,不想嫁王爷也是寻常,且先不说了。”
“重点是王爷待王妃的态度,也透着一股诡怪,”师辞看向归遇,语气沉重,“王妃曾提及羞辱一词,可我观她待王爷根本一点儿都不上心,王爷就是做得再过分估计也都很难让王妃有任何波动。因而直觉上,我觉得这个羞辱,羞辱的不是王妃,而是旁的什么人。”
“所以,”归遇接过话头,若有所思,“你认为与老承恩侯有关。”
师辞点头:“还有一点,当我说起邪不胜正,王爷倒台只是早晚,在那之前王妃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时,她却苦笑说,没办法的,她这一生都只能被绑在王府了。”
不是她不考虑,而是她没办法考虑。
被绑,被什么所绑?
把柄。
纪允平手上,一定有关于侯府的把柄。
两人对视一眼,同样凝了眸。
这把柄,对何思楚来说是束缚,可对正要着手对付纪允平的归遇来说,却是机遇。
毕竟,敌人的敌人,是为友。
归遇唇间溢出一声轻笑,赞许地看着师辞道:“做得好。”
师辞听闻夸赞,心情转好,盈盈一笑。
继而将一支金簪交给他,“这是王妃给我的簪子,朔凡他识得,届时遣个人戴着簪子在妙青阁前的豆花铺坐着,朔凡见了便会上前。嗯......若他还有疑心,与他说‘落霞’二字即可。”
末尾几句显然勾起了他的兴致,就见他笑容清爽,落拓不羁:“落霞?这又是何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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