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上了候在府外的马车。
趁师辞刚坐稳不设防,东羲身子一歪,竟然径直滚进了师辞怀里。
毛绒绒的脑袋在她腿上拱了几下,等躺正位置,小公主捂着嘴偷笑道:“姐姐身上又香又软好舒服呀,让东羲躺一躺可好?就一小会儿!”
师辞十几年未曾与人这样亲密,一时哑然,但瓮声瓮气的童声,到底是将她心底的空芜驱散些许。
她轻轻点了点头,对着怀里的小姑娘温婉一笑。
东羲也笑,娇声说道:“不知怎的,第一眼见到姐姐就觉得亲切,要不是行朝哥哥抢先一步,我都想将姐姐带回宫里去了。”
前一句才说完,却又立刻摇摇头,自己否定自己:“还是算了,姐姐生得好看,舞又跳得好,被我父皇见着可就麻烦了。”
边说着话,边抬起师辞的手臂一上一下环住自己,十分满足地眯了眯眼,“还是行朝哥哥那好啊,到时我想姐姐了,还可以趁请教功夫时去看看姐姐。”
师辞听闻却怔了瞬,脑内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稍一迟疑后问道:“殿下方才是提及了......陛下?”
东羲点点头,好似并不意外她会问起这个,伸手摸了摸师辞身上的月华裙:“我也是到了王府看到姐姐的这支舞才想明白的,汝阳王这老奸贼,真真是坏透了。”
小公主语气愤慨,一听这事就不简单,师辞不由担忧凝眸。
“姐姐有所不知,”习惯了察言观色的东羲这会儿难得松懈,手中圈着一缕师辞的头发,无意识地绕圈把玩,理了理思路,将她所知道的细细讲来,“我父皇还未登临大宝时,府上曾有一位叶姓舞姬。”
“听宫里以前在王府侍奉过的老嬷嬷说,叶氏当初正是披月华踏薄冰以一支祈福舞入了父皇的眼。她是奴籍,在王府也没有正经身份,可偏偏就是她,最得父皇喜爱。”
“我母后孕中三月时,那叶氏也有了孕。她惯来身体强健,胎一直安得十分好,可就是生产时难产,煎熬足足一个昼夜才将阿弟生下来,可她自己产后血崩,终是没能救回来。”
大公主扶华与大皇子扶康,确是在同一年先后降生,可是......叶氏?
师辞惊愕:“大皇子的生母不是贤妃娘娘?”
东羲摇摇头,解释道:“宁王府时,现在的魏贤妃当时的魏夫人曾秘密替我父皇挡过一刀,贯穿伤在腹部。后来伤是痊愈了,但却绝了她孕育子嗣的可能,多年来父皇对她一直心存愧疚。”
“后来阿弟出生丧母,我母后忙于照顾早产虚弱的我,焦头烂额也无心再多顾一个,于是母后便向父皇请旨将阿弟记在魏氏名下抚养。父皇起先犹豫了一下,依他的意思还是想将阿弟记在母后名下,但我母后坚持,父皇便也同意了。之后母后更是顺水推舟让魏夫人一手操持阿弟的满月宴,故而许多人都以为大皇子的生母就是如今的魏贤妃。”
乍然听闻这样一桩宫廷秘闻,师辞略微沉默,反而东羲坦然笑道:“自姐姐被汝阳王设计献舞的那一刻起,姐姐便注定是这局中人了,早晚都要知道,没什么听不得,姐姐宽心就是。”
话落,立即又回归正题道:“说来奇怪,叶氏虽说出生卑微,但到底是父皇长子的生母,不至于留不下一点记录,可事实上,自她入府一直到难产而亡,除了原来王府里的人,竟再无人知晓她曾经存在过。”
“父皇待她的态度也很奇怪。说在意,偏不给她名分,说不在意,却又在她死后一刻不停地搜寻着能同她一般起舞的女子。想必汝阳王也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只知父皇在寻这类的女子,却不知叶氏那段往事。”
说到这,东羲看向师辞,皱眉道:“我虽未看过叶氏跳舞,可姐姐的舞艺俨然登峰造极,我想断不会比那叶氏差,更遑论姐姐你还生得这般好看。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再由有心人去向父皇一提,到时父皇一定会动念让姐姐进宫去。”
师辞攥着自己裙边的手微微收紧,脸色不受控地泛白。
东羲还在继续说着:“若是旁的人倒也罢了,偏偏与姐姐你......的是行朝哥哥,行朝哥哥又是那么犟的一个人,到时君臣相争生出嫌隙,会生出什么祸端可就难说了。此法,着实阴毒。”
归遇这人,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内心却比谁都倔,认定什么便绝不会轻言放弃。东羲这话,不无道理。
虽然眼下她与他之间根本没有那么深的情意,可别人不知道啊。
尤其纪允平,在他眼中,光是那把折扇就已经足够暧昧。
人都道纪允平贪酒好色,是个一无是处的闲散王爷,眼下看来,却是大错特错。
或许一开始他确只是贪图她的颜色,可当他知晓她与归遇的那层说不清的关系,他想要的,便再不是单纯收用一个女人那么简单了。
他之所图,十之八九是想借天家的手,将眼前与他作对的归遇除去。
师辞艰难舒出一口气,面色更白三分,心中一阵阵后怕。
东羲见状,开口安慰:“姐姐别想太多,当时姐姐蒙面,便是凿出了破局之隙,后面的事就交给行朝哥哥与我吧。”
长风入车窗,带入些许寒凉。
师辞被激出一个冷颤,出走的神魂归位。
至此,她终于想通东羲的出现究竟帮了多大的忙。
明面上带走她的人是东羲,而非归遇。
哪怕最坏的设想成真,至少,他可以暂时摘出去。
暗处行事,总比明着来要方便许多。
苍白的颊侧因感激而透出几不寻常的红,师辞垂下眼看着东羲,一字一句谢道:“今日之事,多谢殿下。”
听出她语气中的诚心,东羲咧嘴一笑:“姐姐该谢的可不是我,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说了,讨要报酬时我可一点儿都没留情。”
师辞被她诙谐的话语逗笑,转瞬眼眸低垂,低声道:“还是要谢的。”
听闻她坚持,东羲眼睛一转,笑意狡黠,“姐姐要这样说的话......”,故意拖长尾音卖关子,直等师辞看向她以眼神询问,方才快意笑开道,“到时你帮我与行朝哥哥说说,让他答应做我的武夫子,别的我都不想要,唯独这个,望眼欲穿!”
最后四字,小公主咬字格外重。
师辞一怔。
不由又想起前世。
前世她与东羲虽然未曾见过面,但也没少从归遇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十次中有九次都是归遇头疼这丫头太执着,任他拒绝多少次她都不死心,非要他做她的夫子。
那件事发生以后,归遇虽没有明着说,但她知道他其实十分自责。
东羲的失误在于轻敌与自负,输在了经验阅历。倘若有他在旁教导,哪怕只是稍加提点警醒,东羲也不至于......
沉默片刻,师辞合掌覆上东羲的手,郑重道:“我会尽力一试,但这不是答谢,殿下对我的恩情,我会另择他机回报。”
这话一出,愣住的反而成了东羲。
世人只知她身为公主身份尊贵颇得圣宠,却不知宫廷冷漠人心难测,如此诚挚温情,她竟是难得体悟。
良久,东羲笑了笑,道:“那华儿就等着阿姐的好消息了。”
陡转的称谓让师辞一惊,不等她说什么,东羲却如常道:“一会儿马车会停在街角,到时我会推阿姐下车,阿姐就佯装是惹我不快被我赶走了,下车后就去寻一户门前悬一盏暗红双层灯笼的人家,那是行朝哥哥提前安排好的民宅,阿姐走几步就能看到,届时你敲门,说你无处可去,问主人家可否收留几日,自会有人给你开门。”
说着,在师辞怀里翻了个身:“委屈阿姐了,外面有我父皇的人,我们须得将戏演足了,不然不好解释。”
师辞知道这出戏不能省,点头应下。
“还有这个,”东羲随即匍匐两下,从坐垫侧边翻出一个盒子交到师辞手上,“这是一盒胭脂粉,等会儿阿姐就将它涂抹到脸上,记得要抹得深一些,假作面上有胎记,之后下马车便不要再戴面纱了,就让暗处的人仔细看看。”
师辞接过盒子,抿唇点了点头,看向小公主的目光里又是感激又是复杂。
万语千言汇在心口,终是化作简单的一句“谢谢”。
抬手倒杯水,递给东羲,她道:“殿下喝些水润润嗓子吧。”
东羲翻身坐起,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随即笑一笑:“对了,行朝哥哥还让华儿与阿姐说,阿姐家人的安危你无需担心,暂时也莫要回去探望,哥哥他会替你护得他们周全。阿姐且先安心在那处住下,等过几日风头过去,行朝哥哥自会去接阿姐。”
师辞专心听完,将所有都牢牢记住,点头称好。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东羲俏皮地吐吐舌头,没再多话。
捧着水杯大口喝完整杯,见路程尚未过半,她翻身一滚又躺回师辞身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呼吸便变得平缓起来。
师辞见状,悄悄把车内灯烛灭了两盏,以免光晃到小公主的眼睛,再为她掖平衣角,盖上一层薄毯,这才开始执镜伪作胎记。
奔驰良久,马车停在一处街角。
温溪上前敲了敲车壁。
“唔......”东羲被叫醒,迷蒙地揉了揉眼,“到了吗?”
外头温溪应了声是,东羲坐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睁眼一看师辞已经做好了伪装,顿时好奇地拉下她不自在掩面的手左左右右地看。
未几,扑哧一笑:“阿姐手可真巧,这看着也真了!”
师辞伸手去挡:“很丑,莫要污了殿下的眼。”
可东羲看着看着,忽而拧眉,摇头道:“不行,阿姐容貌太盛,如此大块的红斑印在阿姐脸上竟也不觉得十分难看。一会儿阿姐下车,还是藏着些走吧。”
师辞心一紧,难免又担心起来,“那......”
“无事,”东羲却道,“且先看我父皇的反应吧,阿姐放心,我会及时将消息送出来的,到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师辞压下心中不安,点点头。
半晌,却是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殿下既唤我一声阿姐,那有句话,我须得说给殿下听。”
东羲愕然抬眸,旋即听闻:
“殿下,毛羽未丰时,宜藏锋敛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