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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舞毕。
不知是谁最先振臂喊了声妙哉,紧跟着便是激奋震天的叫好声。
小丫头似乎也被气氛感染,用劲拍了几下手掌后将双手扩在唇边,边跳边喊道:“好!舞得真好!漂亮!”
雷动掌声中,师辞仰面看向栈台。
她的一头乌黑长发早在起舞中途散落满身,附在身后与苍茫夜色相交融汇,归遇看着,忽而抬手指了指耳朵。
师辞不明所以,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摸上自己的耳垂,发现原来是发丝不慎缠上了耳坠。
侧身去解,却因看不到而不得章法。
她呼出一口气,索性将耳坠卸了下来,攥在掌中,牵着一缕发丝一并藏去身后。
再往栈台看时就见他对她淡淡笑了笑,师辞藏匿在面纱下的面容也不由勾勒出一抹笑意。
稳一稳气息,屈膝向栈台遥遥福了福身。
热情拊掌之声不绝于耳,她却丝毫不留恋,果断地转身,退场而去。
暗处迎接她的嬷嬷面色沉如浸墨,师辞却偏首而笑,一身轻松。
至此,她已如约跳完一舞,该是汝阳王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师辞已功成身退,栈台那处却乱作了一团。
元凶自然是那个兴起而忘形的小丫头。
一场只邀了男子的晚宴,倏地却传出个稚嫩小姑娘的声音,胆小些的魂都飞去了一大半。
众人如梦初醒,忙循着声源四下寻找。
作为主人家,纪允平为安抚宾客情绪更是叫来了许多身强力壮的家仆一道找。
栈台上顿时骚动扰攘。
小丫头自知闯了祸,这会儿蜷着身子躲在归遇身后,大气不敢出。
归遇垂眼看了看她,又往门口望过去,一眼定住正在努力隐藏身型试图融入乱局的温溪。
温溪乃是这丫头的贴身侍卫,本该寸步不离才不算失职。
见归遇发现了他,温溪尴尬地咧开嘴,挥手打了个招呼。
随即却缩缩脖子,仰面望天,明明白白一副不管不问的姿态。
温溪心道归都督是可怕,可他家主子那脾气,真要得罪起来,怕也不比都督大人好到哪儿去。
主子既然发话要他站那儿别动,他便不会违背命令,左右眼下有都督大人护着,主子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道冷厉寒光仍停在他身上,温溪心中叫苦不迭。
只能祈求上苍,盼都督大人大量,莫要与他计较这一回。
归遇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闭目,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就知道这类宴会来不得。
待此番事了,断不会再有下次了。
低头看了眼身边瑟缩的小丫头,归遇轻叹一声,到底是侧身揖下,先声道:“公主殿下。”
他让出了身位,其余人得以看清他身后蹲着的小姑娘。
见过东羲的人其实不多,但归都督身为天家近臣,想必不会认错。
他既已用言语点明了此人身份,不是太蠢的便都明白过来。
于是栈台之上揖下一片,异口同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不错,来人正是东羲公主扶华。
“......”
东羲被他们中气十足的高声吓懵一瞬,“唰”地站直了身体,下意识依偎到在场唯一熟悉些的人身边。
等懵劲过去,撇撇嘴,委屈地嘟囔:“那么大声做什么!吓死人了!”
一边小声说着,一边将惊恐下手里下意识怀抱住的物件抱得更紧了些。
言罢,东羲往怀中瞥了眼。
原来是氅衣的狐毛边,怪不得松软顺滑,抱着还怪舒服的。
又闻了闻。
嗯......不臭,是让人安心的香气。
爱干净的小公主这下满意地吸了吸鼻子,放任自己将脸贴上去蹭了蹭。
而当抬眼对上温溪苦哈哈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的脸,东羲灵光一闪,顿时僵了半边身子。
她缓缓抬头,迎上归遇漠然的目光,急忙松开手,甜甜唤道:“行朝哥哥......”
喊完人不忘替他拍拍捶捶,将氅衣上有的没的尘埃都拍个干净,这才又扬起小脸,讨好地笑了笑。
归遇知她心思,轻哂一声,没说话。
继而别开眼,往一旁仍在下揖的官员们那处示意地扬了扬眉。
东羲会意,挺胸收腹,面向众人霎时换了一副面孔:“各位大人不必多礼。”
说着,反过来行了个福礼,道:“东羲偶然见此处有喜事,方才觍颜前来凑凑热闹。却不想扰了大人们的雅兴,是东羲不是,还请大人们多包涵。”
说话不疾不徐,礼数周到,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私下是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模样,可一到正式场合,皇家养出来的气度自然而然显露出来,尽是不凡。
归遇看着半人高的小姑娘,弯唇一笑。
东羲瞥见归遇的神情,受了鼓舞一般,上前亲昵地牵住他的手。
牵着人,却不看他,而是转向纪允平,笑而嗔道:“王叔真是的,世子哥哥生辰这样的喜事,也不想着喊东羲来沾沾喜气。今日这番盛景,若错过了,东羲这肠子怕都得悔青了去。”
纪允平猝不及防被点名,眼尾肉眼可见地抽动几下。
这位公主殿下极得扶术喜爱,自小便被与皇子一般无二地培养着,扶术对其可谓寄予厚望,难说日后会有怎样造化,万不可得罪。
他心中就是再气,眼前也不得不暂时压下。
“是王叔疏忽了,王叔给东羲赔不是,”纪允平弯下腰,堆起笑,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可有什么想吃的?王叔这就让膳堂去做。”
“不用麻烦啦!”东羲空着的那只手摆一摆,“出宫前已在母后那儿用过膳了。”
说着,又晃了晃牵着归遇的手,仰头看他,眼眸亮晶晶的:“临时起意来玩一玩,王叔无需费心,我再与行朝哥哥说会儿话就回宫去。”
归遇闻言顺势摸了摸东羲的头,淡淡接下:“王爷做东辛劳,公主殿下便由本督来照看吧。”
这一来一回,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纪允平心中窝火,目中凶光压不住,囫囵回了几句便借由更衣暂时离开了。
脚下生风,踩了风火轮似的,几便步出了临湖小筑。
心内的火经由寒冷晚风一吹,不灭反旺,蹭地冒去了头顶。
被公主殿下这么一闹,谁还记得起此前看了什么?他苦心安排的一出好戏,生生在气氛最浓时被毁得一干二净。
偶然见?
临时起意?
呸!
纪允平心中烧得慌,直烧得他怒目圆睁,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归遇......好他个归遇!
还有那个不听话的小贱妇......
“去把师辞给本王叫来!”
粗声放下一句话,纪允平怒哼一声,甩袖而去。
那边宴上。
“行朝哥哥!”东羲正坐在归遇与陆无缄两人中间,两年不见缠人功夫见长,“我听陵安候夫人说你得了个梅花状的九连环,都玩个把月了还未解开,可是真的?”
“嗯。”
归遇望着复而冷清的冰亭长廊,应得心不在焉。
东羲也不在意他的敷衍,笑嘻嘻地凑近,歪着脑袋说道:“反正你也解不开,不如让我试试吧?行朝哥哥知道我从小就喜欢玩这些。”
话音还未落下,自己作主替他应下:“那说定了,今日来不及,过几日吧。过几日我派人到靖国公府去取。”
归遇闻言轻哂。
没出声即是默认下来,视线都没移动半分。
于是一个继续走神,一个开始窃喜,两人各自神游,互不打扰。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陆无缄反而成了最急的那个,一会儿清嗓子,一会儿摸头发。
百般忙活终于引来归遇的注目后,对着他挤眉弄眼,说道:拿梅花环把这小丫头唬来不就是为了帮那舞姬,怎的这会儿人来了,他却对那事只字不提。
归遇意会,却不回答。
慢条斯理为他斟满一杯酒,又不紧不慢地递过去。
侧手比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要他多喝酒,少忙活,稍安勿躁。
陆无缄:“......”
两眼一翻,懒得多事,自顾自喝他的美酒去了。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
东羲顺着归遇的目光望了眼湖心冰亭,突然说道:“方才那姐姐舞得真好看,比蹁跹宫里那些个专门为我父皇跳舞的舞姬跳得还要好上许多。”
归遇支着下颌,懒洋洋答道:“舞者各有所长,殿下何以观一舞便下此定论?”
东羲却摇了摇头,慢吞吞凑到归遇耳旁,用只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道:“除了跳舞的人,其余的,都是一样。”
“镶金丝流苏月华裙、冰上亭外的景、还有那支大尧人皆知的祈福舞,全都一般无二。比较起来一目了然,这个姐姐的舞,就是最好的。”
这句话,东羲的语气颇重,丝毫不见孩童顽性。
不像随口一说,更像是......有心提点。
归遇眸一沉,散漫褪去,多是严肃。
倒是他小看这丫头了。
归遇看向人小心思却不少的小公主,隔了半晌方才开口:“殿下要什么?”
东羲听闻抿唇偷笑,坐正身子,桀骜直言:“我要你教我功夫。”
“父皇为我请的武夫子身上臭,长得还难看,我不喜欢。”
“陛下重子嗣教育,文武夫子自有其安排,”归遇一凝眸,也直言回道,“此事我无能为力,恐不能遂殿下心愿。”
“父皇那儿我自有办法,”东羲眼珠子骨碌一转,“行朝哥哥只需答应我,父皇届时要你教我功夫,你不会拒绝就是。”
迎上归遇似在犹豫的目光,她心一横,再添一剂猛药:“父皇那儿,我保证不会就今日之事提起半个字,也保证不会有旁人到父皇面前多嘴。”
她此话一出,归遇却笑了,撩眼若有所思道:“小殿下如今都能将手伸到御前了?”
紧跟着,意有所指地拖长语调:“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东羲虽说少年老成,可到底还小,阅历尚浅,尚不能做到处变不惊。
眼下被这般直言揭穿,一瞬慌神。
手中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本能支吾装傻:“我......我可没这意思,行朝哥哥可不能污蔑我!这要是被父皇知道了,我......”
背手往自个儿脖颈那处比划两下,东羲夸张地吐了吐舌头。
归遇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唇角微勾,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多时,东羲败下阵来,让步道:“好嘛好嘛,那每月指点我一回,这总可以吧?”
归遇这回微微颔首:“殿下随时到靖国公府寻我。”
东羲闻言又高兴起来了,拉过归遇的手和他拉勾约定,等拉完勾,拍拍胸脯潇洒道:“好!行朝哥哥放心,姐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说完交换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东羲做个守口如瓶的手势,随即哼着小曲选点心吃去了。
陆无缄亲眼目睹一切,目瞪口呆,凑到归遇耳边道:“不是......她怎么知道你想让她出面救人?”
他自以为声微,却不想东羲扑哧一笑,咬着糕点口齿不清:“因为,后生可畏啊!”
说罢,对陆无缄扬起一个甜津津的笑。
糕点渣屑还沾在嘴角,怎么看都不像什么机灵的。
陆无缄顿时僵硬地转回头去,浑身紧绷。
归遇见此忍俊不禁,看了眼陆无缄,笑道:“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