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末时分,暮色昏黑。
晚宴设在临湖小筑。
临湖小筑,正如其名,依湖而建,圈出一处极广的栈台,从这儿可以望见湖的全貌。
正是觥筹交错时,有人眼尖注意到冰上竟然布了座与泠心亭别无二致的亭状冰灯,与真正的泠心亭间另有一条冰灯长廊,宽高约莫能过一人,上雕各式祥物瑞兽。
冰亭的四柱、宝顶与飞檐中分别置炬台,冰廊中也设有许多小的烛台,待到烛炬燃起,必定照得冰光四射。
真假两亭并一廊,鬼斧神工,即便此时尚未点亮,也已经像极了琉璃仙境。
那人倒抽一口凉气,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惊叹。
推了推身旁的友人,斜眼努努嘴示意往湖心看,友人不明所以地看过去,看回来时瞠目结舌,眼睛睁得与他一般大。
两人面面相觑。
难怪汝阳王恶名在外却仍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地上前主动攀附。
试问面对这样滔天的富贵,能有几人能抵御住诱惑?
不约而同叹了口气,他们举起酒杯碰杯对饮。
此处是借酒消愁,归遇与陆无缄那边却是风平浪静。
他们同样留心到了那冰上奇景,要说不震撼显然不是,然一个全然不在意,看过便过了,另一个......则是暂时有更在意的事。
陆无缄凑过去撞了撞归遇的手臂,小声说:“早晨走得急没来得及问你。”
见归遇撩眼看过来,切入正题:“不过一个姑娘,救便救了,你还会怕他纪允平不成?拐那么多弯做什么?”
早先归遇正经八百说要他与他娘相助,可给他吓得不轻,可等听完前因后果,他却只觉匪夷所思。
且不提素来清心寡欲的人竟然也会招惹上红尘俗事,他这个童年好友,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更是从不愿意麻烦别人。
可这次,求了他不说还要求到他娘头上,辗转来去,最终的目的却只是让他娘在拜见皇后时随口说上一句话。
本来他还想再问清楚些,可一瞧日头就快到他娘进宫的时辰了,只好先压下疑惑,急着回家去找他娘说事。
午后闲暇下来,他多少猜到了归遇此番作为是想引谁出面,可这么做的理由,却仍想不明白。
归遇目光落在湖心冰亭上,半晌:“由我出面,或许就说不好是救人还是害人了。”
“什么?”陆无缄听得云里雾里,眉头轻皱,“既是救她于水火,又怎会害她?”
不怪陆无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归遇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有如此忧虑。
只是心中一股强烈的直觉,让他绝对不能轻举妄动,至少明面上不能。
否则,害人害己。
归遇收回视线,稍稍侧身,离了凑上来的陆无缄寸许,转而移目遥望了眼正与人相谈甚欢的纪允平。
不想纪允平像有所察觉般回望了来,盯着他兴味颇浓地笑了笑,旋即遥遥举杯,又在归遇的注目下,稍有些挑衅地斜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陆无缄察觉到二人间不声不响却剑拔弩张的气氛,看看那个,又看看这个,几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轻叹一声,坐回自己的位置,闷头吃起了面前的餐食。
倒是归遇过了会儿提壶替他斟了杯酒,推过去:“我无意瞒你,对不住。”
陆无缄夹着菜的竹箸一抖,目光顺着那只手,上移到说话的人脸上。
其实近日来他是有些烦闷。
自从那日蘇和楼一面,他便好似愈发地看不懂他这个旧友了。
说的话他听不懂,做的事他想不通。
不是他不想问,可每回见面都来去仓促,没赶上一次谈心的好时机。
他知道归遇这句对不住是为他暂时无法给出的解答,可他们俩之间从来不知客气为何物,归遇突然这么正经,反倒让他觉出些困窘来。
“哎我说,”刻意地清了清嗓子,陆无缄伸颈向外张望一眼,移开话题,“你那法子到底管不管用?人再不来这晚宴都要歇了。”
像在印证这话,丝竹乐声戛然而止。
纪允平含着酒气的声音继而响起:“诸位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为小儿庆生,本王的感激便是千言万语也道不完,惟愿诸位今夜皆能尽欢!”
话是对所有人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归遇,圆脸上的横肉挤成一团。
一看就是肚子里藏着坏水。
归遇眸光微冽,面色沉得骇人。
其余宾客欢声相和,纪允平在瞩目中缓步行至栈台上,倚栏望向湖面两亭一廊,笑道:“本王特意备了一支祈福乐舞,诸位若不嫌弃,便移步来此一观吧。”
听闻乐舞二字,归遇顿时明了了今日始终环绕在心头的惴惴是为了什么。
垂在身侧的右拳握了又松,他一言不发地起身,成了纪允平后第一个走上栈台的人。
几句话的功夫,琵琶乐姬已在冰上亭外就位。
“本王还以为只有本王这种俗人才喜欢看乐舞,”纪允平头也不动,似乎很笃定归遇会来到他身旁这个特意为他留的位置,明知故问,“怎么,归都督如今也明白个中乐趣了?”
归遇却懒得与他拐弯抹角,冷言道:“予人方便亦是予己方便,王爷是明白人,何必?”
“都督这话本王倒听不懂了,”纪允平嗤笑了声,侧身依栏,竟然在归遇面前无谓地剔起了指甲,“本就是舞姬之身,难道连一支舞都跳不得?”
说着又兀自笑了笑:“都督还年轻,到底是沉不住气啊。”
话落,朝湖心一抬手。
亭中廊间的烛炬随即被逐盏点亮,今晚云厚不见月,本是暗夜,却凭这些大小冰灯,使得湖心尽通明。
赞叹声四起时,琵琶乐随之铺满天地,珠落玉盘般清脆动听。
汝阳王府的乐姬,不仅技艺高超,美貌更是一绝。
此刻她们围亭而坐,不俗的容颜上明暗相缠,一轮指一抬眼皆是风情。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们身上。
所有人,除了归遇。
沙场实战带给了他比旁人更为敏锐的听觉,是以他听到了乐声之外的脚步声,就在冰灯营造出的光影交接处。
是她。
师辞似有感应,也抬眼向高起的栈台那边望过去。
不同于归遇凭过人耳力找到她,栈台上亮如白昼,她能直观地将他的每一根发丝都看得分明。
他果然穿着前世今日穿的那身广袖白衣,任凭清风拨襟,他自巍然屹立,卓荦不群。
跟在师辞身后的嬷嬷见她望着栈台发愣,走前一步提醒道:“只差最后一步姑娘便自由了,莫要误了祈福吉时,请吧。”
师辞回神,看了眼嬷嬷,目中温情顿失,像套上一层盾牌,冰冷而坚硬。
她没回话,深吸一口气便姿态高傲地迈出了步伐,却在将要步入亮处时,向侧后睨了眼已经触碰不到自己的嬷嬷。
挥袖起势的刹那,自衣襟中抽出她早先藏好的纱幔,借着撩手转将它蒙上脸,并将末端绕去脑后,缠了个绝不可能脱落的死结。
与此同时,现于人前。
她出人意料的出场方式使得余光里的嬷嬷大惊失色,栈台上纪允平也蓦地脸色大变,师辞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撩袖一甩,回眸之时忍不住勾唇轻笑。
猜对了。
纪允平安排这场前世不曾有的献舞果然另有目的。
尽管她琢磨不透他的用意,但高位者不会费力做无用功。
那么,她的脸、月华裙、冰上舞......应该都是他图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多的她无力与他抗衡,至少,她可以将她的这张脸隐藏起来。
抬眼对上纪允平阴沉狠厉的目光,师辞反而心下一松,连带着舞步也更轻盈了许多。
她的舞艺本就精湛脱俗,衬以冰灯光影下流光溢彩的华服,朦胧面纱更添几分若隐若现的凌乱美感。
辅以琉璃仙境般的冰亭长廊,观舞之人只觉好似误入了天上人间,得幸观了一场梦一般的仙子舞。
栈台上的宾客无一不随着她的舞动而移动目光,转头的幅度都整齐划一。
和谐中却有异类。
纪允平的怒意已然到了强压也掩饰不了的地步,归遇侧目瞥了眼,大概猜到了他动怒的缘由,唇边不由带起些微上扬的弧度。
就是这时,耳廓一动,归遇终于听到了那道他等待良久的脚步声。
明明已经来到栈台上,却未听得通传,归遇忆起这小丫头的性子,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孩子贪玩本就是天性,何况过会儿的重头戏他还得倚仗她才能唱得起来,可不能在这时候把人惹着了。
她既有心玩闹,他便顺她一回。
于是归遇不动声色,只当一无所察。
小丫头踮着脚穿过人群,渐行渐近。
一路摸到他身侧竟无一人发现,归遇好笑地想,小丫头真该对替她引去了所有注意的那人说声谢。
他的目光落在长袖转回的师辞身上,眸中异色流转。
意欲捉弄吓唬人的小手已经伸到了半道,却在将要拍出去时停住。
“咦?”小丫头轻轻地嘟哝了声,原是不能免俗,不经意一瞥就被冰面上的惊鸿舞姿勾去了魂。
“哇......”
不知不觉也成了那不知曲之将息的幻境中人。
归遇听闻先后两声叹息,心中自是有数,再看湖心时,面上不自觉添上几分没有来的傲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