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后,张韬也吃好了,起身回了书房,临走前告诉张不周吃完饭去找他。
看张三恭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张不周不得不出言安慰:“祖父的话,虽然刻薄了些,但道理是对的,我想三叔您也都懂。谢姨当初不让你去求祖父,想必也是看透了这一点。这些年来她等的,不是脱籍,而是你的勇气。”
张三恭无言以对,这件事连张不周都能看得透彻,偏偏自己一直没想通,总是想着做好老爷子吩咐的事,便能讨好他,却忘了以老爷子的性格,肯定更乐于见到一个有骨气的自己。哪怕自己带谢意私奔,也比现在这种情况好得多。细细想来,这些年算是虚度了,最对不起的人,正是一心一意等着自己的谢意。
见张三恭陷入沉思,张不周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自己是个晚辈,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深。
蜀州地形特殊,夏季的夜晚总是闷热,张韬倒了两碗凉茶,耐心等候着张不周的到来,见他进了屋,笑道:“老三怎么样了?”
张不周挨着他坐下:“我还以为您真的是铁石心肠呢,原来一样会惦记。”
张韬佯装生气道:“说的什么混账话,那是我儿子,我能不操心嘛。我虽然说的严厉了些,可都是为他好。他若是硬不起来,一直是这幅软弱性子,就算我死了也放心不下。”
张不周嘿嘿一笑:“还说我说的是混账话,您这话也不怎么中听。您啊,老当益壮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张韬叹了口气:“不说他了,说说你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很快就不是剑南道节度使了。”
见他说起正事,张不周也严肃起来:“下午听三叔说了,怎么这么突然。”
张韬道:“倒也算不上突然。辞官一事,我早就上过折子,只是皇帝一直没批,想来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四位皇子封王,尤其是三皇子封了蜀王,遥领剑南道节度使,我就知道是时候了。”.
张不周皱起眉头:“这里头的事情,我大概能明白一些,但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按照我听说的故事来看,祖父您即便无法得到皇帝的全部信任,也不该是如此尖锐的状态,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张韬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在说这些事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将来,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有些深奥啊。
张不周端起凉茶,没有着急喝,手指在碗上无意识地摩擦着,自己到底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恐怕是一个上辈子都没想明白的问题。
前世的自己,可以说是虚度了几十年的时光。无论是上学,当兵,还是后来做了雇佣兵,一直都是浑浑噩噩地,只是被时代,被境遇推动着向前走。在父母去世以后,才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孤独到对这个世界没有多少留恋。当初将装备留给那个女孩让她逃生,并不是自己有多么高尚,也不是因为对执行任务有多么认真,只是因为自己,似乎对死这件事,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一世成为张不周,到了这个世界以后,最先接触到的,是前世很难遇见的一个职业,道士。
不得不承认,无为道人对自己的影响,比原本以为的要大上很多。从《青云经》开始,无为道人一直在将他对天地,对众生,对世界的感悟灌输给自己。而自己,居然出奇的认同。再后来,了解到生母楚怀瑾的故事,自己情不自禁地深受触动,除了血脉相连的认同感之外,恐怕和自己前世的价值观也有关系。
想到这里,张不周长出一口气道:“我想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遇见不平事,就踏平它,遇见作恶人,就除掉他。让这个世界可以拥有一片朗朗乾坤。”
张不周的话,既在张韬的预料之中,又稍稍有点意外。这小子似乎有些嫉恶如仇,性格偏执又冲动,这点自己早就知道。但他有这么远大的抱负,又是自己没有想到的。
张韬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以为,无为老道能教你学会什么叫明哲保身,什么叫中庸平和。没想到在山上养病修道,反倒是给你修出了一身锐气。按理说,作为将门之后,你能有如此心气,和我当初如出一辙,老夫老怀欣慰。但你知不知道,你所求的,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张不周道:“事在人为。”
张韬笑道:“你这性子,还真是像极了当初的我。你不是有些事想不通吗,我现在说给你听。”
“四十年前,天下大乱,各地军阀割据一方,治下的百姓都被欺压的民不聊生。蜀州当时是大成一位王爷的封地,尽管大成名存实亡,但这位王爷仗着精兵,在蜀州依然是作威作福。后来老夫带着张氏亲族,就是从你脚下的这片土地起兵,攻打蜀州。本来兵力相差甚远,老夫也只是想着宁死不再受那狗王爷的欺负,让他知道咱也不是好惹的。没想到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然硬生生地将蜀州啃了下来。老夫打仗还可以,但是论起治国治民来,一窍不通,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问鼎天下的想法。后来,我遇上了先帝赵陵。当时的他还不是皇帝,我也不是镇国公。赵家是大成王朝的将门世家,历代忠烈,拱卫皇族。赵陵将前朝的皇族遗后保护起来,奉天子诏讨伐天下。先帝为人忠厚,我与他一见如故,就带着手下兵马归顺了他。再后来,我们一起征战天下,打下大半江山。”说到这里,张韬停了下来。
张不周听的正有兴致,忙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张韬敲了敲他的脑袋,喝了口凉茶继续说道:“一切都要从二十年前的那件事说起。老夫一奶同胞四个,两个弟弟都战死沙场。只有一个妹妹张珏与赵陵情投意合,嫁给了赵陵。二十年前,老夫在外打仗,将最小的儿子张五让托付给他们夫妻二人照顾。谁想到前朝的小皇帝受人蛊惑,认为赵陵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不臣之心。于是暗中连结了一些人,发动了兵变。赵陵身受重伤,珏儿自幼与我们兄弟几个一起习武,拼死抵抗,让亲卫带着赵陵先走,自己断后。兵变平息后,再没有找到珏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同五让我儿也一同失踪不见,你祖母得知这个消息后,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了。赵陵和我没有放弃寻找过,有人说,见到他们被溃散逃跑的乱军裹挟而去,也有人说见他们在厮杀中已经遇害,尸体被乱马踏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了。二十年了,恐怕......”
张不周听到这里,也不禁为之感慨。张韬兄妹四人,两人战死,一人也是生死不知。一介女流,就算是会些武艺,在乱军之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幼子丢失,胞妹失踪,发妻病故,当时的张韬该是多么难受。
张韬长出一口气道:“经此一事,赵陵一蹶不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当今天子赵光为了防止再发生这种事情,将前朝小皇帝软禁了起来,并意图让赵陵称帝,可惜赵陵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并为此多次痛斥赵光。一直到了六年前,赵陵病逝,赵光拉拢一众臣子,意图称帝。当时蜀军中的其他将领,都想当那从龙之臣。老夫因为受赵陵所托,凭着多年来的威望强行压下了蜀军众将。再后来,赵光称帝,封赏一众臣子,眼看着那些不如他们的人都爬上了高位,蜀军中也有了不满的声音。等到赵光封老夫为一等镇国公,实领剑南道节度使,而蜀军其他人没有得到任何封赏的时候,这种声音越来越大。”
张不周心下领悟:所谓断人官路,如同杀人父母。张韬此举,虽然顺承了他的好兄弟,也就是先帝赵陵的一贯心意,但是和手下人却是有矛盾的。
张韬继续道:“再后来,蜀军镇守凌国西南,与南诏西凉连年开战,可是朝廷的军饷银粮从未足额下发过,关于老夫贪墨的谣言随之而起。老夫也向朝廷力争过,可是户部从来不认。这个时候,老夫才意识到,真正对老夫不满的,并不只是蜀军众将,而是当今天子。论爵位,老夫已是一品镇国公,晋无可晋。论权势,老夫身为一道节度使,统领的还是天下兵马中战力最强之一的蜀军。功高震主,势大要沉。为了以防万一,老夫只能握紧蜀军,所幸虽然对老夫不满,但是多年余威之下,还算能镇得住他们。没想到的是,有人从泰安城中伸出手,拉拢了一众将领在蜀州城中做人口买卖生意。蜀军一直粮饷不足,再加上背后那人许以重诺,于是他们都陷了进去。老夫为了不让蜀军四分五裂,只能视而不见。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张不周犹豫了一下道:“既然您看得这么透彻,应该知道皇帝要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选择在更早的时候就退下来呢?”
张韬叹了口气:“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当初天子即位,封我为镇国公时,我就多次上书请求不受,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更何况,即便我当初不受封,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对天子来说,只要没有将我和蜀军的关系彻底斩断,就不会放心的。”
归根结底,天子不是怕张韬,而是怕拥有一支忠诚度极高的蜀军的张韬,当然,这个忠诚是对张韬忠诚,而非是朝廷和天子。
“所以,天子认为,现在是时候了?在他看来,您在蜀军之中,已经没有威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