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不看贾南风,吊着一口气出了椒房殿,眼前景象模糊,他如同小时候一样的反应:受了伤,千万要偷偷往房里藏,躲在东宫,别让他们再来,下回一定要再多些防备,下回,下回…
他不知撞了谁,好歹没跌在地上。
夜晚,洛阳城比以往安静了许多,一辆马车经过阳春里那幢刚刚烧毁抄家的府邸,往西边去了,直停在奚宅门口。
“琴娘?你亲自来送荷花酿?”
扶琴身后的小厮将酒坛子放下走了,她的神色忧惧,还想着经过杨府时目睹的惨状,“我听说公子已经两三天没回府了?”
清画点点头,上前抱起酒,闻言认真的想了想,“奚绍那个脑子那么聪明,又不会死在宫里…”
又是一个脑瓜崩,“你怎么咒人呢!”
“哎哟!”
“我从阳春里过来,正撞上大理寺拿人,罪犯已然排到了府外,还有那街头上…”,扶琴的神色越来越沉重,似乎想起了往事,“…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么狠…”
清画没见过抄家,也愣了,正想着,只见墨书终于从宫中回来了,两人还没来得及问东问西,便听墨书道:
“先生让周姑娘明早进宫。”
不作多问,清画当即应允,第二天早天还没亮便赶着进宫了。
东宫里,萧衷终于转醒,不知道梦了什么,那双眼睛一睁开没有丝毫初醒的迷糊,只是失落。待看清眼前撑着脑袋靠在床边的人,他的眼神又松了松。
奚绍坐正了些,“醒了?”
谢玖早上命人送来不少汤食,什么鱼粥,参汤,大多是清淡和补身体的东西。
他看了奚绍一会儿,半晌才张口说话,声音含糊低哑,“我每次睡醒,看着四周四角,总感觉这是上天降的报应于我。可看到你在又不明白老天什么意思。奚绍,你明明是福报。”
奚绍愣了愣,以为他是睡糊涂了,又听他平静的发问:“现在几时?”
“…辰正。”
!!
萧衷一惊,作势就要起来,还没轮到奚绍按下他就被背后的伤痛的缩了回去。
“卫大人等已经到了,他们能撑着。”
卫冠,华逸等人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重临朝上,短短半年,这乾阳殿里不知被换了多少人,多少当年旧友折损,又有多少有志之士遭贬遭祸,如今是清正之时。
朝上发生了什么,自有录尚书事记载,听见那几个让人安心的名字,萧衷老老实实在东宫换药疗伤,等着石堪将朝上的记事书簿拿来。
“陛下,退朝了!”石堪拿着书簿赶来,见着奚绍正给陛下喂药,声音小了些,“墨书兄,你念吧。”
墨书正色,“我不识字。”
石堪手一顿,很疑惑,“那你还好意思叫墨书??”
“但我能打。”
石堪立马退后一步,翻开了书簿,“我念,我念…”
“有司奏,太后射帛书邀集将士,奖励凶党,上有负于祖宗之灵,下使亿万百姓绝望。昔日文姜参与谋乱,《春秋》加以贬斥;吕雉宗族叛乱,吕后宗庙降位,应该废皇太后为峻阳庶人。”
“冠曰:物证虽有,并无反意,人证缺失,不足定罪。”
“有司奏,皇太后与杨骏阴谋危害社稷,不能奉承宗庙,与先帝相配。应贬皇太后尊号,废黜居金墉城。”
“有司附议,请圣上听从议论,将太后废为平民。派遣使者以太牢祭礼祭告于宗庙,以承奉祖宗的命令,也符合万民的愿望。至于太后被废后的供养,可根据圣上报恩之愿,务必丰厚些。”
“冠曰:历朝历代,无废母先例。有违孝道,此罪也甚,何以大罪平小过?”
“逸附议:毕竟站着说话不腰疼,祭告宗庙,恶名传世者非此等人而已。”
房内四人笑了笑,能想见华逸梗着脖子,手拿着笏颤巍巍的指正,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数落人的样子。
石堪翻了翻,笑意戛然而止,“……”
奚绍适时说了一句,“清画受恩于太后,不愿见其蒙冤受苦,已经进宫开导。”这才让石堪松了口气,还是稳了稳声——“太后束白,哭于庭前。”
不久前,辰时的朝上:
“杨骏作乱,家属应处死,陛下原下诏赦免杨骏妻庞氏不死,以安慰太后。今不废太后也罢,请将庞氏交付廷尉行刑!”
话音刚落,为首的卫冠也不说话了。杨氏之祸是夷三族的罪过,虽不及太后,但曾经的杨骏之妻高都君庞氏,却没道理也能免于连坐。
所幸,苦主自己来了。
只见杨芷簪素披白上了殿,双目红肿,形销骨立。说起来,这太后不过三十多岁。
众人见杨芷这样的神情打扮,也不好再争,只静静的看着,悄声低语着太后的失仪,只听她凄厉的声音:
“哀家深居宫中,本无罪恶。口谕传旨,志在全父…”杨芷面容肃静,捂心问道,“这世上,焉有父女之亲,而坐视不救者?”
朝上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满门下狱,亲族尽毁,诛杀之数数千,就连我的父亲!尸首横于街市,无人敢来收尸!”杨芷站立不稳,痛声质问,“敢问众卿,可得心安…?”
毕竟还是太后,众卿不敢冒犯杨芷,卫冠叹了口气,正不知该如何请走她才能以全脸面,就见一向默不作声得过且过的萧遐推了推前位的萧柬,语气不善,“三哥,听见了?可心安?”
卫冠被这萧遐难得的失礼之举看愣了,还没等沉着脸的萧柬发作,只见萧遐出列,当着众人向太后施礼,扶着站立不稳,悲极失神的杨芷退下了。
凄惨之声尤存,倒是没有人再提了。
“娘娘出来了!”
杨芷为人和善,此时众太妃太嫔闻讯都等在乾阳殿外,清画也一直等在这里。当见萧遐扶着已失神的杨芷出来时,众人忙迎了上去。
赵灿随着大流慢悠悠跟在众人身后,看着扶杨芷下来的不是她亲养的萧柬而是萧遐时,倒是有些感慨,心道杨芷亲自教养的孩子,最后竟就萧衷一个不是白眼狼。
自那日马车里说明心意,萧遐有心躲着清画,此时再见,两人都低了低头。
待将杨芷抬回弘训宫后,陈太妃扯着清画的手在一旁道,“清画师,太后娘娘平素就最疼你,我等虽心系太后,但还需避嫌,你可千万好生照料。”
清画称是。
这弘训宫里的人大多要么调离,要么迁往了永宁宫,向来温声笑语的地方,竟也会这样凄凉。清画守着杨芷,叹了口气,去看了看汤药回来,只见杨芷已然转醒了。
“你竟还不躲着?”杨芷双目灰暗,声音因刚刚的痛哭哑了不少。
兔死狗烹,如今的杨家是谁沾谁晦气。
见状,清画忙端起汤药,却被杨芷抬手按下,她以为是杨芷怕药里有什么,忙喝了一口,苦的咳嗽,“太后娘娘,您温和善良,后宫里谁人不敬谁人不爱,您何必因为他人之过罪罚己身。”
“善良?”许是清画的动作触动了杨芷,她倒是愿意开口说话了,“你可知当日梅花宴,哀家有心请你,是想将你困在椒房殿作质?”
“那是人之常情,清画也信即使那日我真去了,娘娘也不会伤我。陛下既然下令罪不及太后,说明那些小人的诬告陛下是不信的。正因如此,娘娘更应爱惜着身体,一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水落石出?杨芷懂了清画前来的原因,近日朝上奏请废太后一说的人大多是贾南风的亲戚,那贾南风是真的觉得是她要杀自己的孙女。
她们的误会不知何时如此之深,是从她召郭槐进宫管教她开始?还是因为她当时因为太孙鞠抬举了谢玖?又或是在赵氏宫里,明明心里要护着她却不得不打了她两巴掌?
…太多太多。
“那你知不知道,哀家为了留绍先生辅佐,曾想要将你许给陛下,将你也困在皇宫?”
“我知道。”清画轻声说,“娘娘疼爱陛下,将陛下视如己出,这也是人之常情。”
杨芷无力的笑了笑,“既如此,我不求这水落石出,也是人之常情。”
清画听不懂了,杨芷并未多解释什么,只道,“哀家现为罪臣之后,弘训宫是住不得了,陛下即愿意留我入永宁宫,你便替我转告陛下,赵太妃,算起来是哀家远亲,也请不要降罪于她,也将她一并赐去永宁吧。”
清画更不解了…
太后是不是糊涂了,这杨氏之罪本就没有牵连赵灿啊…不过杨芷既然如此说,这话她转告就是了。
奚绍在宫里待了好几天,近日朝事也将重入正轨,不好在耽搁,嘱咐几句也就走了,他记得这几天是扶琴送荷花酿的日子,带进来也能为萧衷开解开解,当然,得等伤好了之后。
旨意过来时,赵灿只想收回今日早上的话,萧衷的确不是白眼狼了,这个愚孝的东西!杨家都倒台了还对杨芷的话唯命是从!竟让她陪着太后迁入永宁?难不成她还要侍奉现在这个半点儿用都没的太后?!
“赵太妃到了。”
这弘训宫的东西大多已被搬走,空旷无物,赵灿踏脚进来都嫌晦气,“太后娘娘?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您,连打入冷宫都要带上我?”
杨家大势已去,杨芷又素来是文弱的,赵灿半点儿不怕她。
坐上的人神情很冷,配上白衣更是如同冰雕,“俊儿已经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我。”
两个杨芷的心腹合上门,赵灿这才起了防备,却也有持无恐,“难不成,太后娘娘想去皇后那里告我?以皇后的心性,杀我一个恐还不够,妾身这条命能有太后与太后最心疼的姑娘陪葬,也算是值了。”
水仙花的事是她做的又如何,她料定杨芷不会告发,毕竟蒋俊做的事是洗不掉的,她们通通别想好过。
蒋俊被赵灿蛊惑,是在杨芷的心里捅了把刀子,她闭上眼睛,再睁眼里面是一片决然,她缓缓起身,走了下去。
“哀家识人不明,错看了你,教女无方,累己自身。可看见你在这儿,哀家意难平,恨难消。”
赵灿往后退了一步,只抵在门上,看着杨芷眼里的冷光有些怵,却还是梗着脖子嘴硬,“太后若想让我闭嘴,大不了我再也不提就是。”
“我不信你。”
杨芷越走越近,只见杨芷身后已经出现了刚刚那两个关门的宫女,手里持着白绫。,赵灿惊恐的靠在门上,瞪大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你敢杀我!?你不能这么做!我,我父亲是吏部郎!我母家的人会杀了你的!会给我报仇的!还有你的蒋俊,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杨芷轻声道,“我没有父亲与母家,并不忌惮。”
“杨芷!”赵灿跌坐在地上,往后爬去,却见白绫越来越近,“你不能这样,求求你,我求你了,我发誓!我什么都不说!来人!快来人!”
这弘训宫现在本就清冷,大晚上更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要,不要…”她千防万防贾南风找上她,没想到此时要自己命竟然是平素最温和的杨芷。
眼见杨芷神色冷漠已下定了杀心,绝望之时,退无可退的赵灿眼里射出无比怨毒的光:
“这一切都是报应!都是你的报应!告诉你你那儿子为什么死!还不是武元皇后的遗命,生怕你有了自己的儿子不照料她的孩子才让杨…”
话没说下午,只见杨芷突然贴近,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短刀,想来刚刚只做防身,此时再也忍不住,狠狠刺进了赵灿的腹部,让她的话戛然而止。
赵灿瞪大着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剧痛传来,弥留之际,只听她道,“赵氏,污蔑元后…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