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槐舞 二十七

一声喝止,贾混的手颤了颤,没由来的被这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震的心里一惊。

众人跪拜,“参见陛下。”

贾混从没这么恳切的跪过萧衷,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见萧衷还穿着上朝时的玄色龙纹朝服,在火光下一步一步走进,如同潜龙觉醒。

贾南风不跪,在四周匍匐的人中,她的腰挺得笔直。

萧衷忽视了贾南风紧随的眼神,只朝阁楼上的杨芷一拜,转身道,“跟我回去。”

这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贾南风吸吸鼻子,倔强的抬头盯着他,就是不走,缓声道,“太后要杀你的亲女儿。”

她是太后,只是太后,你甚至都不是她生的,但妫风是你的亲女儿。

萧衷沉沉呼出口气,压抑着声音,尽量显得平和,“此事容后再议…”

“你在怕什么?”

贾南风突然指着杨芷,手臂紧绷,大声质问着他,“杨家不行了!你怕她做什么!?”她尖利的声音犹有回响,闻言,阁楼上的太后踉跄的往后退了一步。

萧衷皱起眉头,一把扯回了贾南风的手臂,低声道,“你听我说,妫风的事疑点颇多…”

“你就是怕了!”

“你不敢下这个手,我替你来,所有的恶名我替你担。”贾南风狠狠推开他,深吸一口气,“萧衷,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只有我们才可以相依为命,一定要等到我和妫风葬送在她手上时,你才能知道吗?”

对峙两军,大气不敢出,只剩阁楼上的弓箭依然冒着寒光,只是杨芷的脸上布满泪痕。

萧衷下颚紧绷,几乎是咬着牙道,“无论如何,擅闯太后居所都是死罪,妫风的事朕一定会给你交代。”

“交代?”贾南风被气笑了,眼框都红了,“我怀着身孕在椒房殿被众人围攻时你给过我交代吗?我在赵氏宫里被你的太后赏了两耳光时你给过我交代吗?你的交代不过是一句看我可怜,施舍罢了,是这样吗?现在她要妫风的命,你到底是怕杨家,还是根本从来不将我们放在心上?”

以往的贾南风再怎么也听得进话,现在是真的不管不顾了吗?

萧衷的眸色已经沉到极点,盯着贾南风,一字一句,“朕已明令,杨家之罪不及太后,谁敢动她?”

贾混的兵面面相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连贾混也不敢就这么看下去,作势劝和,谁料贾南风的倔脾气上来了,什么都拦不住。

她的眼里有些茫然,环顾四周只见火把已快燃尽,硬下心,“若我今天,非要动她呢?”

!!

跪在地上的人匍匐的更深了,四下安静。她盯着那双长目,有些紧张。她在等萧衷的回答,让她死心,或让她安心。

“我会杀了你的。”

几滴滚烫的泪珠从贾南风的眼眶落下,萧衷想起往日种种,他轻声继续道:

“南风,我会杀了你的。”

这声音竟然带着一些恳求,又像是濒临底线的最后一次告诫:就此收手,不要逼我。

贾南风也不想哭,她只是喉咙发紧,堵的难受,她慌忙的低下头,从士兵手里夺过一柄长剑,塞在萧衷身前,低着头说,“那你不如现在就动手。萧衷,你早已想过无数次这场面了吧?多少年,都时时恨不得将我手刃解仇。与我相对,与我说话,与我在一起的每一分,一定都难熬恶心的紧,是不是?”

“够了。”萧衷无奈的用手捏着刀刃,制止着贾南风的动作。

突然,只闻夜空里一声穿破空气的尖鸣,萧衷率先闻声,反手将贾南风转了个位置,那支箭直直的刺入他背后,怀里的贾南风似乎都能听见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

她梦想过多少次靠他这样近,再闻当年那阵甘洌又清苦的味道,却没想过是这样的情形。

“护驾,护驾,有刺客!”

贾混大惊失色,石勒没想到,楼阁上竟会有人真的放箭。

“这儿最像刺客的就是你。”

一句话,让躁动的护卫又安静了下来。萧衷的声音压抑着痛楚,一丝一丝颤抖的吸气声听在贾南风耳朵里就如同刀剜着心脏。

贾混口不择言,急忙跪下磕头,慌慌张张,“陛,陛下,微臣不敢…”

这里除了楼阁上的弘训宫侍卫,和眼前这堆萧衷安排的守卫,他带着城门护卫在此,最是突兀,即使是盛时的杨骏也不敢当着当朝太后和皇帝如此行事,这可是谋逆不敬,可诛九族的大罪啊!

萧衷连看都不想看他,又或是抬眼都疼,只缓缓地站起,“去当你的值。”

贾混连忙从地上爬起,三拜九叩的带着人走了,火光一暗,只见萧衷的脸色冷白,干净的额头上密密麻麻布着汗珠,贾南风惊诧的拿着剑呆在原地,见他只挥手招了刚刚的领队来扶。

她垂下头,只见剑上染了一滩血,心里一紧,上前一步按上他的手臂,“萧…”

“你回去吧,妫风还在等你。”声音疲惫,萧衷拂开她的手,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石堪找到石勒时,气喘吁吁,不成人样。

从弘训宫飞奔回含章殿,又从含章殿飞奔去天牢,在飞奔出宫等着杨家消息,回来时,已经半夜三更了,要是自己有墨书的轻功就好了!!

“陛下呢?”

石勒看着自己这个大侄子撑着膝盖喘气,耸耸肩,“送到这儿他就自己走了,诶,不是都说陛下是个傻子吗?我怎么看着他还挺爷们儿的。”

“你才傻子呢!”

“嘿!小兔崽子,谁是你亲舅舅?胳膊肘净往外拐!”

“是外侄,外侄!”石堪挠挠脑袋,着急道,“这大晚上的,我怎么找呀?这还有事儿回禀呢!”

石勒想想,捋了捋额前脏的不行的头发,“刺猬还不好找,你见着背上插根箭的就是他了。”

“陛下!陛下…”听闻萧衷受伤,石堪忙捂住自己的嘴,“不行不行,一定得找到,太乱了太乱了,我出宫一趟!”

“宫门都落锁了你往哪儿走啊?”,石勒插着腰,搞不明白自己这满身血痕的这臭侄子怎么还看不见呢?

“没事儿,陛下经常带我爬墙出宫,路我熟!”石堪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叔侄叙旧,结束得真快,也太不温情了,石勒抽了抽嘴角,“天,这是个什么皇帝。”

石堪聪明,知道找陛下最了解也最信任的奚绍,只是这一趟过去他的腿都软了,奚绍见他可怜,便留他在奚宅好好休息,明早送他进宫。他则趁着夜色同墨书一起循着石堪口中的小道进了宫。

直奔东宫去。

奚绍的步伐急切,也不管碰不碰的到巡逻侍卫,只想尽快赶到,今晚的宫城护卫不知为何不见踪影,多疑如他,只心道:不管了。

他还记得那天萧衷出宫只为替他送鱼,还记得夜谈时萧衷提起,小时候受了伤,信不过别人,总是独自在东宫疗伤,才练出了这一手包扎技巧。

他推开门,雾已散开,月光泻下。

萧衷没想到会有人来,裸着精壮的上身,撑着眼皮,嘴里还咬着纱布,一时说不了话。

奚绍移开了目光,反手把门合上了,“楚王殿下烧了杨骏府第,又令弓|弩手上到阁楼上向杨骏府中射箭,杨骏的卫兵逃脱不了,他逃到马棚里,被士兵用戟杀死了。”

萧衷看着他走进,愣愣的点了点头,直到奚绍扯着自己嘴里的纱布望了自己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松了口,扭头扭的急了,扯到伤,“嘶——”

“我来。”

萧衷听话的将纱布给他,看清他手上一道深刻的血痕,奚绍的眸光更沉了半分。袖子挽起,线条分明的手臂裹着纯白的纱巾在他的上身轻轻游走,他微凉的指尖掠过之地,窜起了丝丝点点的痒和热。

“你怎么把箭头拔|出来的?”声音很低。

萧衷太累了,说不出话,指了指阴暗处的一把琴,上面的弦上绑着纱布,纱布上系着箭柄和垂在地上的血淋淋的箭头。

他感到背上的手停住了,补充,“一咬牙的事,现在已经不疼了。”

奚绍极轻的从鼻子里呼气,算是回应,萧衷的身体与脸全然是两个极端,他的脸有多矜贵细嫩,身上就有多少疤痕淤血。

“杨家除了杨骏,其他人呢?”

奚绍拿起布蘸水,冷的,叹了口气,“楚王称受了贾后的密令,诛杀杨骏的亲戚党羽,李肇焚烧了杨骏家中的书信文件,包括先帝给杨骏的顾命诏书。段广、散骑常侍杨邈、东夷校尉文鸯等都已下狱。”

“嗯。”萧衷心道总算尘埃落定,又抬起头来,眼中晶亮,“我这,不算办砸吧?”

奚绍给他清洗伤口,被这问题一问,语气十分不好,“让自己伤成这个样子,不能办的更砸了。”

“嗨!”萧衷夸张的叹了口气,转了语气,“你不问是谁伤的我?”

“你应该不想说。”

萧衷笑着低下头,“谢谢。”

明明说过不再说这两个字,奚绍默了一会儿,“你明天还要这样去上朝?为了保护他,不惜忍着痛也要装什么都没发生?”

怪不得不问,原来是已经猜出他了,奚绍真是聪明通透的人神共愤。

萧衷轻轻的转过头,一副“被你说中了我有什么办法”的表情,引的奚绍无语的垂下头,继续包扎去了。

“不开心?”萧衷问他。

奚绍笑了一声,涩然道,“看你可怜。”

话说出口,才觉得僭越了,但萧衷只笑着接道,“那你陪着我,我会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