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槐舞 二十五

奚绍认出了声音,却是不想睁眼,干脆假寐不搭理他。

“石堪,你去宫门口传个话,让他那个小书童别等了,一会儿绍先生我送回去。”

“是。”

“诶,回来。”萧衷又叫住了石堪,“你带他进来吧,以后准他跟着绍先生进宫。”

“真的!”石堪的声音有些惊喜。

“小点声儿!”萧衷压着嗓子走远些,赶着石堪出门了。

奚绍闭着眼睛,以为萧衷是走了,谁知又听见了脚步声,他的声音自言自语,又有些怅然,“我总不能整天守在你身侧。”

萧衷眼见着睡觉这人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以为是自己眼花,走近了些,待凑到一丈远,看着这张好看的脸,又忘了刚刚的事情,只盯着他皱起的眉头看。

“怎么睡觉还皱着眉头,做梦也在想我?”

“……”,现在醒,他也会尴尬的吧。

谁知近在咫尺这人,得寸进尺,手按在了奚绍的眉头上,似乎要把他的眉心抚平。奚绍头皮发发,装不下去,眼睛睁开了。

“醒了?”

萧衷的手还贴着他的脸颊,摁着眉心的拇指倒是松了松,脸上很是坦然,“谁让你去试药的?你自己什么身子,自己心里没数?”

他的声音有些愠怒,奚绍有点无辜,“我身子怎么了?”

“弱。”

萧衷就凑在他脸前,两人的声音不知不觉都轻了很多,“你就这么信得过她,万一药有问题你怎么办?我怎么办?”

奚绍的眼睛眨了眨。

萧衷行云流水接道,“我的意思是,妫风是我女儿,这种事也应该是我替她做。”

“并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清楚药没问题,不算犯险,是我自己的问题。”奚绍从早昏昏沉沉到晌午,一口水也没喝,声音这时有些沙哑。

听着声音,萧衷眼里的担忧又多了一分,离远了些,去给奚绍倒水了,高大的背影遮住了有些抖的手,他极力平复。

“这几天你就好好在家里歇息,届时宫里恐有一些变动,你就不要来上朝了。”萧衷看着他喝水,文文弱弱,笑了笑,“好好将养身体,别让别人担心。”

奚绍的身体是幼时留下的病根,加之以后的每一天都过的压抑谨慎,也不见好转,他点了点头,“好。”

金谷园屯兵之事,说起来算是贾家的主谋,连杨骏都被瞒的毫不知情。

奚绍已经让暗线使贾家的低阶幕僚得到消息,让他们知道屯兵之事已经败露,杨骏将以此为由上奏检举,以谋逆大罪论处,大有过河拆桥,斩草除根的意思。

这样的风声一放,奚绍又料定杨骏会因记恨朝上之事奏贬贾系的石崇,正好印证他故意放出的消息。届时贾充病入膏肓,贾家那几个年轻的小辈看着石崇遭遇,可不急着先发制人,祸水东引吗?

要知道,萧衷自娶了贾南风那一刻开始,杨贾两家便同舟共济,算到现在已有八|九年。贾家在晋国诸多的违晋律违道义的事情,杨家更是多有掺合。

如此,他与萧衷既不用费尽心思四处奔波找寻证据,也不用操心让谁来戳破检举,坐收渔利即可。论筹算,奚绍最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从不爱做鱼死网破,大费力气的事情。

“但是…”

萧衷眼看奚绍又要费心劳神,忙道,“但什么是,你已运筹帷幄助我良多,都将他们引到这份上了,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办砸?”

除了上回看穿萧衷的求死之心很失望,到现在奚绍一直对萧衷的一切满意,“运筹帷幄这几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每一环有十之八|九的把握,整件事的胜率算起来却不过十之三四。”

他想了想,还是把水仙花毒的事情告诉了萧衷,让他自己处理,切莫生乱。

这事听的萧衷脸色越来越冷,常带着笑意的凤眼也骇人的紧,奚绍不掺合他的家事,见着墨书也过来了,回家锻炼身体去了。

“陛下对先生真是情谊深重,都准墨书以后进宫跟着先生了。”

奚绍坐上马车,脚步一晃,“情意深重?你跟谁学的这词。我与他只论朝事政事,这样都能聊的出情谊?”

最近墨书是不知道被谁带坏了,思维跳脱不说,还好学不倦了许多,“为什么政事就不能聊出情谊了?”

按奚绍以前的性子,大都“不知道,不清楚,没什么好说的”便宜解决,此时倒是跟他认认真真掰扯起来:

“你若与人整日聊的是生杀予夺,阴谋阳谋,算计来算计去,你还敢真心以待?那些心思,或狠毒或阴诡,能做出什么事的人,大多也就是什么样的人。”

一番话不知道出了谁的气,奚绍向来谨慎,自抑过了头,自来了洛阳做了客卿更是从不与人交心。

幸而墨书是心思简单的,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挠挠头,“可先生跟清画姑娘不整日聊那些吃喝玩乐,也没见先生你想将她娶进门呀…”

“你…”奚绍被墨书这话堵的哑口无言,耳根都憋红了,怔愣了半晌,转过头去看窗外了,一会儿又黑着脸转回来,“少跟石堪混在一起,没个正经。”

第二天早朝,奚绍告假。

杨骏上书,石崇奢靡无度,致使民怨四起,请奏将他外放为徐州刺史,多加历练。

杨家与贾家狗咬狗,本就看不惯外戚的大臣都是看戏,倒是楚王殿下萧玮站出来反驳,却被杨骏反斥:“殿下奔丧回来,已经在洛阳待了快半年,为何还不启程南下?奔丧正说明殿下你的孝心,却怎么连先帝的任命殿下都不想从?还是荆州的纷乱殿下镇不住,这才不迟迟不愿离都。”

眼见着萧玮和杨骏快要在朝堂上掐了起来,萧衷连忙忍住笑当起了和事佬,“安抚”了五弟两句,很爽快的准了杨骏的提议。

看着萧衷这对杨骏的提议唯命是从的样子,朝下本就蠢蠢欲动的一些人更是被大大的刺激了一道,下了朝遍召集了所有幕僚同党云集贾府,商议对策。

永年里的奚宅却是另一番风景。

“奚绍是不是死了?”清画看着紧闭的房门,很不解,“他不是向来天不亮就起了吗?怎么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

落棋给了清画一个脑瓜崩,“你这丫头,人家难得睡个好觉,怎么还咒人呢!”

清画吃疼,捂着脑袋,“我就说说嘛!”

正说着,奚绍的房门便开了,只见他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色寝衣,丰神俊逸,神情清明,飘飘若仙,“进来。”

“谁?你?我?”清画愣了。

不等落棋回应,只见不知哪儿来的一处黑影无声落在庭院,径直进了奚绍的房门——无悔阁上品暗探,疾风。

“不出公子所料,贾府谋士从偏门出,去往楚王府邸。一炷香不到,广城君郭槐乘车进宫。”

“寒庶不论,连藩王都想掌控。”奚绍稳稳坐着,轻声道,“杨太宰得罪的人真是太多了。”

郭槐入宫,直奔椒房殿,目的明确,讨一封皇后密令。

“除杨骏?母亲你可想好了?这不是小事!”贾南风刚得了几天安生,郭槐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提了起来。

郭槐面色焦急,似乎已到了最紧急的关头,“你父亲撑不了多久,若你父亲走了,贾家就是杨氏的板上鱼肉!你可知道今日朝上杨骏已然贬谪了石崇离都,难不成你要让你的亲眷家人都落得如此下场?”

杨骏此人,贾南风是知道的,过河拆桥赶尽杀绝,这人都做的出来,“只是母亲想除杨骏,凭着这些罪证怎么能够?中书刑部多少人都是杨氏家臣,他想翻案还不容易?还是操之过急了。”

“所以这些罪证只是引子。”郭槐已经拿定了主意,“要除就要除个干净,自不会给他再做手脚的机会。”

贾南风听出了郭槐言语中的决绝,“母亲是想越过审讯,直接诛杀?”

这事不是办不成,城门校尉贾混有兵,后军将军贾谧也有兵,只是,“这件事情,陛下知不知道?”

郭槐被这句话问懵了,整件事情,萧衷是最不要紧的存在,“知不知道又如何?他既不管事,更没那个脑子和手段…”

“母亲!”贾南风厉声打断了。

郭槐自知逾矩,可实在是火烧眉毛,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压低了声音缓了些语气,“你也知道杨骏等人在朝上的所作所为,陛下本就是杨氏一族的傀儡皇帝,这一手,不也算是将他从那些人手里拯救出来?”

看着贾南风松动了神色,郭槐继续戳自己女儿的心窝,“你如今是这晋国的皇后,却要心里清楚这其中多大是沾了家族的光,若家族势力不在,没人护的住你,太后难保不会另择秀女取代你的位置,上回的选秀,她不也正打着这算盘吗?女儿啊,多为自己筹谋,等刀架在脖子上才反应过来,就为时已晚了!”

郭槐一番劝说,出宫门时已然达到了目的,护驾密令在手,这一盘她要先发制人,反败为胜,却不知道自己的所有动作全然已在某人的设计里。

却跳脱了一点。

郭槐进了椒房殿的事情,被一直紧紧盯着贾南风的赵灿知晓,这两母女商议了些什么她不知道,心里有鬼的人,正是不知道才越担忧,她唯恐是自己哪里露了痕迹。

在殿里如坐针毡,她干脆就在后宫小道里截了蒋俊,心里打算还是脱身为好。

她没了从前的胸有成竹,粗鲁的扯过蒋俊的手,环顾了四周,将一个小木盒塞在了她手心,“这就是步摇里的东西,你放在弘训宫,随便哪里都行。”

蒋俊不傻,自然知道赵灿想做什么,抽回自己的手,“你这是想嫁祸给太后娘娘,我不放!”

“傻孩子!”,赵灿笑的比哭还难看,蹲下身子按着蒋俊的双臂,语带威胁,“难不成你还想自己出来认罪?”

蒋俊摇头,理直气壮,“反正她又不知道是我们做的这事,我认什么罪?”

“现在是还不知道,以后呢!”

说到底,做事之前赵灿只想着报仇出气,但现在这贾南风先免了所有后宫小孩儿的请见,现在郭槐又进了宫,她知道贾南风的手段,又心里没底,到现在心里才发起怵。

“那也不能放弘训宫呀!这不是让我害太后娘娘吗!”蒋俊心里知道,太后是这宫里唯一愿意护着自己的人。

赵灿气的是头脑发昏了,“只有放弘训宫,皇后才会信,才会不再追查。”

“再者说,现在杨家的声势如此之大,即使这事是太后做的,贾皇后还敢找你那位太后娘娘的麻烦?最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你就不一样了,告诉你,本宫不拿你那支步摇去告发你已经是替你解决了麻烦,这盒子你若是不愿放弘训宫,那你那支步摇本宫就替你送去椒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