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槐舞 二十三

早间,奚绍与清画一同乘马车进宫,宫门口遇见了已等在此处的梁绿珠,三人打了个照面,奚绍便自去早朝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萧衷并未按杨骏的心意处置石崇违例之事,今日杨骏进言颇为激进,奏请了九位大臣的爵位进封,提起了五位人事调职,萧衷坐在上座,欣赏着贾家几个人的脸色。

他心道:这都不怼,就太丢人了。

但显然,杨家人自不驳斥杨骏对自家有利的上奏,杨骏捏定贾充不在,几个贾家小辈并没有敢驳斥杨骏的人,其他新贵或因避锋芒,或作壁上观,自不必说。

半晌,还是汝南王萧亮和和气气的站了出来,“陛下被立为太子有二十余年,现继承了大业,已然嘉奖封赏了许多,杨大人的提议倒是可缓缓再提。”

萧衷想着自己这个皇叔可比那个萧伦要靠的住太多了,只是杨骏不以为意:“若有贤能当用,怎么还分是不是时候,难不成这任命臣子还得结亲一样,讲究吉时?”

朝下一片低声的哄笑,倒是杨珧侧了侧头,“兄长,慎言…”

萧衷只腹诽:这任命之事也不是你能这么掺和的吧?面上乖巧的很。

似乎是萧亮的反驳启发了众人,倒是有人站了出来,蜀郡人何攀与光禄大夫裴頠接连上书反驳,杨骏也是不饶人的,仗势也仗着现在这陛下不管事,大肆争辩了起来。

萧衷心里暗暗记下了驳斥杨骏的几位大臣,也就不再放任下去,“奚卿,你说。”

奚绍站了出来,几位吵的正酣的大臣被堵了嘴巴,十分不满,又很无奈。这皇帝在此时让杨家的人来说话,只怕又是想放纵杨骏等人!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魏明帝时,确有一封再封的旧例。”奚绍俯首道。

此话一出,驳斥杨骏的大臣面色一变,互相看了几眼,不作声,缓缓站了回去,悄悄探究的打量着奚绍。

杨骏以为他是在帮自己说话,有这样的旧例,便可延这样的旧例,他得意的瞥了一眼刚刚吵的投入,此时又面色复杂的那几人,站了回去。

石崇站在奚绍身前几位,却是听懂了奚绍的意思。

这杨骏辅政以来,是自己心里明白他平时就没有好名声,便想效仿魏明帝即位时的先例,普遍给大臣们进封爵位,以便讨好众人,收买人心。

可惜没脑子就是没脑子,奚绍的反讽都听不出来。

他轻咳一声,出列上奏,“遍施奖赏,赐予爵位,现如今比泰始之初及各位将领平吴的功绩得到的奖赏还要丰厚,这就使轻重不相称了。况且占卜得知,大晋传国世代无穷,现在开创的制度,是要传于后世的,如果有爵位就必得进升,那么几代以后,就没有人不是公侯了。”

要知道,站在最前面的人混迹朝堂至此,通常是人精中的人精,往往审时度势暗藏锋芒,除了少有的直言敢说的谏议言官,能与权臣针锋相对的人极少。

“你刚刚的话,太宰大人听不出来,他那个弟弟可就难说了,杨家可不是都没脑子的。”退朝时,石崇走在了奚绍身侧,他刚在朝上出了头,想必杨家的打击后脚就到,此时看上去却十分轻松。

奚绍出了乾阳殿是要转道去酿液池宫的,听着石崇言语中将自己与“杨家人”不同一而论,又在朝上接了他的话,便也直白道,“蠢人听不出来,聪明人不会戳穿。”

刚刚几个敢与杨骏辩驳的老臣,还有不知道哪些“聪明人”,一个都没明指出奚绍的意思,任着杨骏出丑。

“那先生是怎样的人呢?”,石崇饶有兴致,“或者说,你与陛下是怎样的人?”他看着奚绍的眼光淡淡地移往地上,嘴角上扬,“实话说,我很好奇。”

奚绍并未回答石崇的问题,只道,“与石大人,殊途同归罢了。”

“大人,奚大人!”

石崇的面色凝重了许多,幸而被赶来的宫人解救了一道,“皇后娘娘召见,请随奴婢前往椒房殿。”

早朝的事情先传到弘训宫里,奚绍口中的“聪明人”正坐在殿内。

“父亲以外戚的身份,居伊尹霍光那样的要职,掌握大权,辅助弱主,应当学习古代贤人,做事公正诚实,谦恭和顺。”杨芷多久不管朝事的人,也被杨骏的放纵逼的无可奈何了。

意见因为众臣反对没被采纳,杨骏喝了一口冷茶去火,“眼见着贾充是快要入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了,不趁着这时候将咱们的势力引入朝堂,那还等到什么时候?!”

杨芷叹道,“前代辅国重臣,在周代有周公召公,在汉代有朱虚侯东牟侯,都是皇室同姓,没有异姓大臣专朝政而能吉庆善终的!当今宗室有被皇帝亲信重用的大臣,藩王势力也在壮盛之时,父亲不与他们共同参与朝政,内怀猜忌,外树亲私党羽,这是为杨家带来灾祸啊!”

这番苦口婆心却只引得杨骏直摇头,茶杯一摔,扔下一句“妇人之见!”,转身走了。

杨骏能摔杯子走,是仗着自己是太后的父亲,他杨珧可不敢这么僭越,“今日绍先生那话,实讽兄长如明帝一般以官爵笼络人心,这想必也是对兄长不满了。”

“若不是绍先生这话,你能想到将父亲劝来弘训宫?”杨芷气的面色涨红,手不住的轻拍着桌子,“若不是他,哀家都不知道,现如今父亲已然在朝中如此毫不遮掩,罔顾人臣,随意行事,再如此,我杨氏一族可要尽数毁在他手里了。”

椒房殿里此时也正热闹,相比杨芷,贾南风要操心的事情就单一许多。

哭闹了一夜,妫风早朝时好不容易安静的睡了会儿,但这快到了晌午,便又哭闹的止不住,还老是吐食发热,这点准的,贾南风是连午觉都补不了。

不过这回倒是不在想着办法哄了,昨日的画师今天又来请见,还带来一位医女,说是幼时见过家乡小儿有同样的症状,太医的诊治多有局限,还献了药方。

这药已放在桌上,只是几人围着,没别的动作,直到奚绍过来,“参见皇后娘娘。”

贾南风第一眼见奚绍,竟心里觉得这人有些熟悉,她明明心里是属意他做妫风老师的,嘴上却道,“长的倒是人模狗样,怎么跟了杨家?起来吧。”

“……”,奚绍是什么人,是长沙王萧乂在他脖子上架着剑骂都波澜不惊的人。此时被贾南风刺几句,心里竟破天荒的有些堵,“谢皇后娘娘。”

贾南风的脸上有疲倦之感,却仍是毫不松懈,“你这好妹妹倒是愿意替公主试药,但本宫想着,若真是心怀不轨,她的命怎么够换我姑娘的命呢?你说是不是?”

清画站在贾南风身侧,无声的翻了个白眼,梁绿珠轻拍她的手,似在安慰。刚刚梁绿珠一番进言,已是说的贾南风有尝试用药的心思。

“臣愿为公主试药。”

贾南风说话时紧紧的盯着这人,倒是觉得是个从容有度,颇俱正气的,便挥挥手,示意裴媛儿去将妫风抱来,“你当然得愿意,不仅如此,你全家几口人都得愿意为公主赔命才是。”

这话的意思就是妫风若有问题,不仅仅是为她试药的奚绍陪葬,全家都是。

按理说,他信得过梁绿珠判断,此时称是就可以,没想到他的耿直在了这地方,“臣全家只有我一口人。”

???

清画一脸茫然,看着奚绍的表情似乎在说:你疯啦!你激这王母娘娘干嘛?!

裴媛儿抱着妫风过来,也不免有些服气的看了一眼这位仁兄。

似乎是回应清画,奚绍还无辜地补上一句,“实话。”

“……”,这话贾南风都不知眼前这人是真耿直还是胆大,只是一时没回应过去,气势便上不去,愣了愣,倒是准他端起药来喝了一口。

幸而梁绿珠见了公主,果然如同猜测一般,只见小公主面色发黄,委屈的眼框里晶亮亮的,似是刚哭过,“草民在家乡时也见过这样的孩子,天生对花粉敏感些,沾上一点便透不了气,可怜公主还小说不得话,只能哭哭闹闹。”

这番话戳在贾南风心尖上,也就不跟奚绍计较,转身怜爱地去看妫风了。只见下一秒,梁绿珠抬起头,严肃的看向奚绍,嘴微微张开,看那口型,是:

“杨。”

奚绍似乎也没想到,眼光一凛,想了想,摇了摇头。

“但是别说花了,连房里洒扫都是浇了水的,花粉怎么飞的进来?”贾南风担忧的看着哭闹的都快没力气还不入睡的女儿,亲手喂药,重重地叹了口气。

看奚绍摇头,梁绿珠已然知道怎么做了,“现在正是花开时分,人在外面走动身上也不免沾染些。进殿时又无意过给了公主。等小公主服完药后,娘娘不如先免了各宫的探望,等到过些时日再看看。”

梁绿珠不清楚,各宫探望大多是被免了,只有几个小孩儿能时常来陪妹妹玩玩,要不是贾南风觉得孩子纯良,妫风又能分出小孩儿和大人,乐得跟小孩儿玩闹,她也不会准他们过来。

“也好。”贾南风擦擦妫风的嘴角,坐了下来,“若妫风真有好转,本宫必不会慢待了你们,无论什么东西,本宫也是给得起的。”

“多谢娘娘。”不便推辞,免得被觉得是别有用心。

清画只听着公主的哭闹声越来越小,心也是松了下来,真不知道奚绍什么时候是这么热心的人了,但此地不宜久留,她探出头,“那我们…”

“那你们,”贾南风先截了她的话,引得清画悲愤咬唇,“便等到公主醒来再走。”

她是怕公主会一觉不醒吗?

“是。”奚绍接的痛快,贾南风欣赏的打量他两眼,眼神突然在他的唇上停下了,“本宫是不是以前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