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奚宅时,奚绍的手臂麻了一路,他不得不怀疑昨晚萧衷一直在装睡,因为如果睡的真熟,是不会抱着别人的手臂那么紧的,也不会早上一推他就醒,半点宿醉的样子都没有。
“你昨晚去哪儿了?”清画嘴里还叼着个包子迎到了前门,总算是盼到他回来了。
“上课。”
饭桌上粥和点心都还热着,墨书昨晚不知和石堪去哪玩儿了还正补着觉,落棋道,“昨晚清画丫头已经将金谷园的…咦,你怎么一身酒气?”
“嘿嘿嘿,青翁醉!”清画坏笑着看他,手指一点一点。
“国子学。”奚绍淡淡撇她一眼,“青翁醉你是常客。”
“哼,我去那是正经采风,你一个大男人去可就不一样了,老实说,昨晚是不是跟哪家的小娘子喝酒去了?漂亮吗?哪家的?家里几口人?”
“……”,奚绍轻咳一声,忽略了清画凑过来的脸,“说正经的,你这画的是什么?”
清画知道奚绍不想说的事是怎么着也问不出来的,得意的放过他,看着奚绍手指的地方,“这是湖,旁边是金谷亭,你比这参考,是不是觉得这湖挺大的。”
奚绍点点头,听她继续拿着筷子指点:
“这些应该都是活水,还有这些殿宇,四方的,墙筑的极高,我看不见里面,但我见有鸟飞进去,应该没有屋顶。还有这楼,我听引路的小厮说这叫崇倚楼,是专门给他小妾梁绿珠南望思乡的,话说这个梁绿珠啊,那真是…”
“有多高?”奚绍打断。
“跟我差不多吧,但比我是瘦多了,那小腰,啧…”
落棋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绍问的是楼有多高…”
“大致什么样式,能画下来吗?”
“哦…”,清画撇撇嘴角,奚绍提起笔另在一张纸上跟着她画,只是他去掉了楼上帷帐灯笼这些挂饰,两人画完,清画正欣赏自己的楼,瞥向奚绍的画时,愣了一愣:“你这画的哪像是崇倚楼,倒像是哨楼…”
她笑着说,看着奚绍严肃的脸,又望了望同样沉吟不语的落棋:
“这…这不会真是哨楼吧?”
“城里和一般的小州小郡自是不多见,但老夫曾在荆州见过这等‘哨楼’。当地地势起伏,多高山,像洛阳城里这样的‘哨楼’到了南方那层峦叠嶂的地方是行不通的,得多层多守才能兼顾各远近高低的敌情,当地人多称之为‘暸望塔’。”
奚绍静静地听完,幽幽道,“在洛阳城以北建向南的暸望塔,不知是望南乡还是望洛阳。”
“石崇这是想造反哪!?”清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里还摁着这洛阳闻名的崇倚楼。
“石崇挟巨资,拥绝色,却无可匹配的势力保护,自然想尽办法筹谋。据我所知,贾谧的外祖母广城君郭槐每次出街,石崇遇到时总先下车站在路左,望尘而拜。”
“那就是贾家想反皇帝?这马屁拍的,连我都自愧不如!”
“贾家二品上的家臣不知多少,出了一个皇后和一品诰命的夫人,反陛下做什么?”,奚绍没说,这陛下在所有人眼里还对贾南风言听计从的很。
“至少目前为止,这陛下在位贾家是得利甚广的,不会如此冒险。若论政敌,如今杨家才算得上是敌人。”落棋赞同。
清画想了想,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论,“所以你的意思是,是贾家想反杨家?”可惜还是有些偏差:
“不是反,是斗。”,奚绍合上那张暸望塔,“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
拥有天下的陛下此时正在含章殿昏昏欲睡的看着奏章,太后早已开始放权于他,也不会总在含章殿时时盯着。她永远也想不到,正因为她不盯,萧衷才能正儿八经看奏折——只是面前坐着个萧遐。
“所以你表明心意之后就睡着了?”萧衷半躺在椅子上,从手里的奏折里抬眼看他。
萧遐扶额,似乎不想回忆,“是装睡,我虽喜欢她活泼可爱,但也经不起这时候她的语出惊人。不过现在想起来也真是没用,要是昨日继续追根问底,不管是什么结果,也算有个结果。”
萧衷听着话神色有些奇怪,义正严辞,“装睡怎么了,这叫战略。来日方长,十三弟,你做的很好,不用怀疑自己。”
“什么战略?”
“你别管了。”萧衷撑着眼皮,“你若怕她不喜欢你,要不我就替你赐婚让你先将她娶进府里,反正哥哥现在是皇帝,这点小事还是能帮上的,如何?”
“多谢皇兄了。”萧遐笑了笑,“但我是真的不愿逼她。”
萧衷早已料到,打趣他一声,“这么体贴?”
“皇兄对皇嫂不也一样?”
奏折晃了晃,“…你觉得我对她体贴?”
“自然。后宫因为皇后形同虚设,皇后母家又荣宠盛势,这还不体贴?”萧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皇兄都能如此,我以后也应只娶清画一人才好。”
萧衷愣了愣,这几天晚上他没睡过一个好觉,妫风到了夜里总爱哭闹,太医却老说没事。他见贾南风似乎在他不在的时候也熬了几晚,便不忍让她再去,亲自哄着逗着小女儿入睡。
对于贾南风,萧衷不知如何是好,他对她唯一的一次心软,是陵云台宴之后的东宫。那时他的齐王皇叔刚死,他绝望又苦闷,自知唯一的出路没了。
两个失意人碰在一起,他与她能有那晚,原因他当时说的清清楚楚。
他在这深宫之中装的辛苦却心安理得,但最怕别人的真心,尤其是不论好坏都不可回应的真心。若骗她,总是于心不安;若不骗,继续以往吵吵嚷嚷的样子,倒是于心且安。
说到底,还是他不喜欢贾南风罢了。
他不喜欢这十五岁时杨贾两家硬塞过来的太子妃,那时的贾南风应该也是如此讨厌他。他不喜欢她睚眦必报,不喜欢她狠毒嗜杀,更不喜欢她不知何时对自己起的真心。
想起贾南风,萧衷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有些烦躁,不在继续这个话题,将手里的折子递了出去。
“司隶校尉傅祗纠察荐举石侍中。”他坐正了些,“说这石侍中在南方得了一只鸩鸟雏,把它送给了后军将军王恺,上书让我惩治石崇呢。”
他们俩倒是少有的谈正事,萧遐想了想,“按制度鸩鸟确是不能到长江以北,不过这事可大可小,按石大人的作风,却可算是一件小事。”
“他的作风?”,萧衷像是来了兴致,“我听说你也去了金谷园,那边的诗会有意思吗?”
萧遐抿住唇,想起了那些美妾美酒,措着辞笑了笑,“石大人…许是没有夫人管着…”
“陛下,奚大人到了国子学。”石堪过来禀报。
?
“不是说了让他今日告假吗?”萧衷皱起眉头,身子却是站起欲走,他想起还有位坐着发懵的十三弟,“那个,金谷园的事下回再说,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吃饭吧。”
“……”
酿液池宫里,奚绍换了身衣服,揣着一张图纸将所思所想告知,萧衷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倒是怪不好意思。
“陛下?”他怎么又走神了?
萧衷收回眼神,“我知道了。”
奚绍点点头,“石崇本只是富甲一方,以贾家之势得以在晋国各州各郡侵占田地,广开钱庄,甚至贩卖私盐铁器。田地均可还于百姓,但这些生意毁了算是可惜。”
“但若杨贾有一方势盛,这些东西都进不了国库。”萧衷道,“所以,还需双管齐下。”
萧衷一点就通,奚绍很喜欢聪明的他。
“但…”萧衷的指节扣在书案上,“太后虽是杨家人,但对我却是…”
他说过,杨芷是他的母亲。
奚绍知道萧衷的心思,“必不会伤及太后娘娘。”
自迁入弘训宫,杨芷的身边虽换了一批人但还都很得心意,没什么不习惯。前段时间蒋俊闹着不上国子学,整日在后宫乱跑,请的女先生也不见,央着告着让大皇子萧鞠陪她才肯读书。
“俊小姐与大皇子从小就是一起玩的,最是合得来了,俊小姐不愿一个人读书想让大皇子陪着也是情理之中。”宫人扶在杨芷身侧散步,“再者说,陛下迟早要立太子,届时反正也是要另指太傅太保来教,不在国子学也是迟早的事。”
这话说到杨芷心坎里,她本就想让两个孩子一起,这样既不伤俊儿的心也不耽误了鞠儿,她轻松笑道,“这片水仙花倒是栽的不错。”
退居后宫安心颐养天年,杨芷倒是有些时间赏花赏草,宫人陪着她说话,“这是尚宫局新采买的一批上品水仙,知道太后娘娘喜欢素净雅致的,全在这弘训宫了。”
午后,奚绍说完事情回了奚宅,下了马车才觉得有些瞌睡,得补补觉了,谁知前厅里已经到了客人,补觉得晚点儿了。
是梁绿珠。
说起来到底是没有名分的小妾,就算石府没有续弦夫人,石崇再宠爱她,她来这奚宅也是不合礼数的。但奚绍还是愿听听她想说什么。
“绿珠前来,是想让奚公子给石大人一条生路。”她打扮素净,却比在石府更有底气。
“姑娘说笑。奚某不过五品小官,如何能放石大人生路。”奚绍推上一盏茶,平静道,“再者,你当日引我探金谷园,难道不就是为了将其送上绝路?”
梁绿珠粉黛未施,垂眸道,“我自有我的缘故。公子能在清谈会上替我解围,又能不入金谷园得其隐秘,自然是能做到这等小事的。若公子愿替我在日后肃清中保下石大人,我定会还公子这个人情。”
被说中想法,奚绍知道这姑娘不简单,有些好奇,“我如何信得过你?你又怎知你还的人情是奚某所需?”
梁绿珠素手推上一块翡翠,发着莹莹微光,正是那日清谈会上石崇的披风领扣,“公子智觉无双,又能大隐于庙堂,要做的事自不是我等可以揣测的。只是,公子做的事必定不简单,成事艰难,金谷园的兵,或是公子的助力。”
洞察形势,一针见血。奚绍知道这有“聘婷解语花”之称的人善查人心,故而比上回见面防备不少,却没想到这女子绕过了研究他本人,论起了形势。
的确,他是缺这东西,却不能有这东西。梁绿珠看错了一点,她或许觉得他的目的深不可测,甚至有损晋国社稷才需要兵力。但是说到底,他不过只是做了萧衷的幕僚,偏偏这一点,有人没有看透,有人自以为看透。
“烫手。”翡翠并没有被收下,“若姑娘真想说服我,不妨在坦诚一些。”
梁绿珠的面色变了变,却还是稳声道,“石大人与贾氏来往颇深,不过是为自保。他本人绝不会是你们的对手,至少我在的时候,他绝不会妨碍公子的路。”
奚绍的唇隐起一丝笑意,梁绿珠知道这人在笑什么,只道,“我对石崇并无情意,算不上是破绽。只是我信公子是君子,才愿多说这一句。”
奚绍心道:欲盖弥彰了。手却是轻松的推了翡翠回去,“宝石就免了,若姑娘过意不去,听闻姑娘来自白州,这白州生产供应药草,不知道你在白州有无熟识的药师?”
梁绿珠知道奚绍能有事托付自己就算是成了这笔交易,“白州双山脚下人人以采药为生,我幼时也是跟着长辈进山,识得一些。只不过论望闻问切,并不如宫里的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