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槐舞 十七

正午放学时,谢玖过来了,看样子是从太后的弘训宫过来的。奚绍似乎早已料到,正坐在书房里等她。

“先生清减了许多,上任事多,先生也要注意身体。”

谢玖初次被落棋领进椿居时,也是穿的一身杏色的衣裳,只不过当时是缝满补丁的麻衣,现在是丝绸云锦。她秀丽的眉眼似乎也未曾老去,只是没了以往的青涩,更添了温和。

“太后有说什么吗?”

谢玖摇头,“太后宽和,虽有不满,但我已说了前因后果,听后也没多说什么,倒是让我来给先生赔个不是,顺道将俊小姐带回弘训宫另指女学究来教导。”

谢玖虽这样轻描淡写的说,但实则在太后跟前定是少不了明里暗里替奚绍周全,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先生平日里不是爱发脾气的人。”

奚绍闻言有些苦恼,“她的确错了,我也算不上是发脾气。”

他自认脾气不好,可除了清画人人都说他脾气好,搞得他现在连个学生也说不得了,一说所有人都是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

“是。”谢玖眨了眨眼,不否认,“倒是鞠儿也跟着掺和进来,也是错了,先生大可责罚。”

奚绍默了默,语气有些僵硬,“皇子教导是陛下的家事,以后自有太傅来教。”

谢玖听着这语气,眼光停驻在了奚绍的脸上,片刻又垂下头去,“是。”她提起自己的儿子时永远是一副淡然平静的样子,仿佛谈论着陌生人,“昨夜陛下来久居殿,也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倒是我一头雾水。”

“嗯?”

“他…”谢玖无奈的笑,“他说,他想放我走。”

两人相视一笑,一个笑这陛下的天真,一个笑他纯良,且不说谢玖是罪臣之后,她已经是生下了宫中唯一一位皇子的妃嫔,萧衷一句放她走,就像是笑话。

谁想到奚绍不觉得是笑话,“你若情愿,天下万里河山,总会有可去的地方。”

“……”,谢玖的表情有些裂开,她想了想,望向奚绍时又是端庄秀丽的谢玖,“谢玖想去的地方太远,既然去不了,皇宫或是朱崖,都是一样的。”

两人说完话,一同出了酿液池宫,“刚刚听先生的声音有些哑,风寒虽已大好,但也不要因为天暖贪凉。”

“嗯。”

一到殿门,两人迎面就撞上了也来国子学的萧衷。

他看着两人行礼,微怔,倒是谢玖大大方方的说明是太后让她过来,寻了个由头便走了。

两人走在宫墙外,不知道是不是有心为之,酿液池宫里移栽了几颗槐花,五六月正是槐花的时候,此时高高的立在墙边,如同一片白云悬在宫上,风一过,几片花瓣携着清香舞在半空。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那时洛阳城好看的槐花大多都在杨芷的椒房殿,他们在宴上相遇,萧衷将奚绍的一身白衣撞上了一片血污。

半晌,还是萧衷垂着头先开口,“即使你被降职,酿液池宫也是留给你的。”

“……”,奚绍侧过头,眼神似乎在说‘至于吗?’,“陛下要降我的职?”

萧衷一怔,忙道,“不是!太后让谢夫人过来不是来罢你职的?”

“不是。”奚绍有些无语。

“哦…”两人又安安静静地走着,一会儿后萧衷突然反应了过来,俊眉挑起,“你骂蒋俊,是想引她过去?你知道太后会让她过来,还是说,你知道她会替你去弘训宫说情?”

反应的还挺快。

但是奚绍面色不改,反将一军,“陛下昨夜又为何说那些话?”

他说的是萧衷同谢玖说的话,谁知萧衷只想起了在奚宅里说的那句,正好解释,“昨夜的话都是我无心之举,你还在生气?”

奚绍皱了皱眉,倒是故意冷着脸听他继续。

“我不会忘恩负义,更不是胡乱疑心的人。你多次救我于水火,别说家事了,就连我身家性命交给你也是信得过的。”萧衷的手负在身后,看着奚绍未有好转的表情,双手紧握着摩擦,想着措辞,“况且我能有什么家事…”

“我说的是谢玖。”奚绍看他都憋红了脸,嘴角勾了起来,“你想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他第一次没尊称自己陛下,萧衷一下定在原地,看着他的笑脸说不出话。话出口的奚绍也有些愣了,亡羊补牢正色道,“我只是不想陛下对我有什么别的猜忌。”说完,转身先行。

看着那道褐白相间的学士服,萧衷似乎是鼓起勇气叫住的他,“不是猜忌。”

“是妒忌。”

下午应邀上石崇大人府上清谈,去阳春里的马车上,奚绍还在想这“妒忌”二字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萧衷的解释是:妒忌,是妒忌奚绍教蒋俊,都不教他自己的女儿。然后煞有介事的引出了南风皇后的几句话,让他将国子学的位置留着给妫风皇女。

后半段奚绍是信的,但前半段说的通吗?合理吗?显然不合理啊!

还未深思,倒是墨书一直拿着清画从渤海郡寄来的书画问他,“这个是乌龟吗?”“这个样式的渔船稀奇诶!”“怎么不寄点吃的回来呢?不是说渤海郡有一种叫‘火烧’的饼吗?”“先生这个字儿怎么念啊!”

“……”

石崇,西晋开国元勋石苞的第六子,因生于青州,小名齐奴。敏捷聪明,有勇有谋。白手起家成为可与宗室子弟王恺赛富的富豪,不过因当时杨家外戚相助,输了。

这石崇的侄子在椿居里骂过杨家,石家也算是一直与杨家不对付,与贾家的贾谧相交甚广,如今破天荒的邀这“杨氏家臣”,倒是稀奇。

“听说这石崇大人是个土豪…”

“那叫性情中人。”奚绍揉揉额角,“一会儿在石府别多说话。”

墨书了然的点点头,又道,“先生不是不爱学老庄吗?去玄学谈会做什么?”

奚绍理了理衣角,“你还真以为是玄学谈会?”

别看这石府从外看是端正威仪的气派,越往里走的陈设是越富丽堂皇,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来往之人衣着华贵,倒是应了墨书那一句土豪。

到了正厅,已经到了的客人倒是个个眼熟的,新贵老臣,反正都是与杨家看不顺眼的一群。但这么些人却并没有要论道的意思,反之,大堂正中间放着一袭玉床,莹莹温润,一看便知难得之物。

“绍公子,在下潘安,久闻大名。”留给自己的位置边是一位长相十分出众的中年人,若是年轻些,倒是可与萧遐一争洛阳第一美男之称。

奚绍一到,不少人投来好奇的眼光,只知道在朝上这位仁兄低调谨慎,颇得杨家器重,却不知喝了酒是什么样子,要知道交情大多是在酒桌上喝起来的。

“先生在国子学曾引《水经注》论不同地方的金玉之别,说过西北金城郡的玉石最佳。”潘安低声道,“小公子回到府上便向石大人说起了此事。”

原是来让奚绍“开眼界”的,不过奚绍也并不在意,国子学上他故意说起金城郡石,便是来引这位巨富不屑,此行他是为了来见另一个人。

丝竹之声停歇,石崇到了。

“石大人!这玉石我瞧着可是难得的上品,品相不说,还能一下开采出这样完整的大件儿,更是难得。”

石崇看上去倒不是肥头大耳的豪绅形象,身型颇消瘦,倒像个文人,只是衣裳上点缀的宝石玉珠说明了品味。

石崇端起一杯西域酒敬了奉承的那位,笑说,“郦道元的书只记了晋国内的风土奇闻,但这珍品却不是来自晋国,而是出自南蛮交趾。”

“交趾?听说那地方冬季也是温热湿润的气候,竟能产出这样的好玉?”

这句话倒是引得石崇十分夸张的惊奇道,“谁说是玉了?”他放下酒杯,撇了一眼座下的奚绍,拍拍手,只见丝竹之声又起,从大门前走过来一位赤着足,衣着轻纱,以翡翠珠帘掩面的长发少女。

“若说珍宝,这才称得上。”石崇十分得意。

那少女垂眸盯着地下,神情不明。文言只纤手提起裙摆,踏上了玉床作,载歌载舞,恍若天仙下凡,一时间众客皆看的神魂颠倒。

“此女名为梁绿珠。石大人奉命出使交趾,途经白州,闻笛声悠扬,循声寻去,见有女在草地上翩翩起舞,笛声婉转,舞姿曼妙。满载而归之时,特地赶到白州双角山,以明珠十斛,聘得此女,又为此女建金谷园。”潘安的声音在乱耳的丝竹下显得格外清透。

奚绍笑了笑,不碰酒杯,“能示于庭前供众人观赏,却无金屋藏娇之珍重。”

他心里知道,石崇是想让他这“杨氏家臣”见识见识石府的阔绰,若能如同与宗室子赛富一般,甘愿认输奉承,恐更得他心意。

潘安闻言,眼神只盯着奚绍桌上的美酒,欲言又止,看的奚绍忍不住发问,“怎么了?”

“石大人宴客,常使美姬结袖绕楹来助酒兴,并派姬妾殷勤劝饮,倘若宾客拒绝不饮,便被认为是劝酒者诚意不够,慢待了客人,立刻喝令家丁推出去砍头。”

“……”,奚绍皱了皱眉,没想到为了与杨家争辉,石崇的手段已不再是普通的砸钱了,奢侈偏激到以人命助兴。

“听闻奚大人高洁清朗,不爱饮酒。”潘安叹了口气,“但此女可怜可叹,还望先生一会儿不要嫌弃她敬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