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要知道这萧玮半月前就书信要回城奔丧,却绝口不提南剿失利一事。
各位王爷面色奇特,正想着自家孩子丢脸了当着外人该不该骂,就见萧乂似乎要替自己亲哥说话了,没想到,开口谦卑的很:
“依先生之见,如何南征才好?”
萧玮青着脸转过头,瞪着自家亲弟。下一秒,就感觉腿边的剑被人拔了出来。
奚绍苍白有力的手捏着剑柄,以地作纸。
他身量高挑削瘦,白色衣角被风吹起,和着地上扬起的尘土,却不染分毫。众王惊奇,却不敢言,只低头看着地上,只见这黄土地已被剑尖划出一道依河而生的半圆,如残月一般。
听他清冷的声音掷地有声:
“荆州晋军有制水权,所以河水可以保障却月阵后方及侧翼安全,不必担心被敌军合围河岸。良好视野便于观察敌我双方的行动,及时掌握战场情况,平坦地势则可以使敌军失去地形优势,而晋军可在高大战船上俯瞰战场,相当于占据制高点…”
这满地的黄沙突然将在场的人带入了征战的沙场,奚绍微微的皱眉,专注的看着地上,萧衷却盯着那双深目,几欲沉醉。
在场真正带过兵上过战场的,只有萧玮一人,不知者不好附和,萧衷即使有话想说,也要藏拙心中,一时又从骄傲中生出半分躁郁——要是这时只有自己跟奚卿两个人就好了。
这个念头直到下山后还一直萦绕心头,尤其是见着那萧乂一直缠着奚绍不放,问东问西,更是一股闷气。
你当自己是国子学的小孩儿么?
你亲哥在身后呢,问你自己亲哥不行吗!
这么爱兵法,明儿就找个机会给你封出洛阳带兵去!
好不容易萧玮将奚绍借走了片刻,萧衷终于得了空档挤在萧乂身前,关心道,“六弟可还要在这峻阳陵守陵一年,就送到这里吧。”
萧乂本就和萧衷来往的少,尤其他还一直不待见这个兄长,萧衷便也和自己不亲近。此刻只莫名其妙的看着挡在身前的萧衷,踮着脚望护城河边的两人瞧。
“奚大人果然奇才。”萧玮的语气狠戾。
墨书等在仪仗车队那边,奚绍虽知道萧玮这人,但是是第一次接触,不熟知脾性,此刻也不好激他——他能感觉到萧玮的手已然扶在自己腰后。
外人看起来只觉得两人亲近的很,却不知道萧玮此刻一脸戾气。
“齐王皇叔之死,本王记在你头上了。六弟是个耳根子软的,奚大人能说服的了他,本王可不愿意听你废话。”
奚绍沉静的等着萧玮说话。
“倒是沉得住气,你以为抱住你那个皇帝就能安枕无忧?”萧玮侧过脸看了一下他,冷笑一声,“你记住,秀才遇到兵,能躲开就躲,不然下回本王可不会只这样小惩。”
小惩?
下一秒,奚绍只感觉腰后的手一发力,身体不受控制的前倾,“扑通——”一声坠入了刚刚解冻不久的护城河里。
“奚大人!”萧乂远远看着,就见那抹褐白相间的身影跌入了河中。
萧衷脸色一变,转身一看,就朝那两人冲了过去。
萧玮慢悠悠的蹲下,装模作样的伸出手。
他自是不敢真杀了这杨家的心腹,眼前的奚绍浑身湿透,水只齐他腰腹高,本就白皙的脸色更浅了三分,“听闻奚大人畏水,下回可就不止这么浅了…”他回头一望跑来的某人,转头扬声道,“大人身子还是太弱了些,这样的平地都站不稳。”
萧衷跑到岸边,只见冒着冷气的水里站着一身湿透的奚绍,心里一紧。
“奚大人,上岸啊。”萧玮伸了伸手,眼中得意。
只见奚绍虽脸色平静,却紧紧的咬着下唇,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萧衷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里突然升起急火要泄,抬脚就将蹲在岸边的萧玮揣进了河里。
身后跟来的萧乂看着再次溅起的水花,脚步一滞,眼角抽了抽。
萧玮还挣扎着,就见萧衷上前一步,伸出手,急切的看着奚绍,“上来。”
奚绍侧过头躲开了萧玮落水溅起的水花,看了看那双悬在半空的手,握住了,抬脚上岸。
“萧衷!你…”萧玮反应过来站在水中。
“五哥!“萧乂不傻,自是猜出了奚绍为何落水,如今看着萧玮还要僭越,上前冷声打断了,“冰河初化,小心着凉,快上来。”
“你…”萧玮也知道自己本就不占理,就是没想到这萧衷当了皇帝之后性格是硬起来了,只抹了一把脸,看着亲弟弟,“你…你倒是也拉我一把。”
奚绍垂着头,眼眶被水刺激后有些红,乌黑的发丝贴在脸上,更显苍白,看在萧衷眼里是真心疼。
他还握着奚绍的手,眼睛看见了奚绍死死咬住的下唇,“我算是知道你嘴上的口子怎么来的了。”
奚绍不懂,离了水,平复了一些,“什么?”
“没什么…”萧衷的眼睛在触及那双含着询问,湿漉漉的眼神时,心像是漏掉了一拍,慌了起来,“你你你你手好凉。”
奚绍闻言,看着两人紧紧握住的手,一怔,连忙抽回了自己的。他的脸应该是被冻的,通红。
“你衣服划破了,手臂没事吧?”
他低头去看,极寒下只能觉得手臂麻木的烧着疼,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于是抿着嘴摇了摇头。
看他这样子,还没来得及因为手里少了点东西怅然若失,手比脑子快的萧衷便去脱自己的外袍,被奚绍惊地制住了,“陛下…不合适。”
从来没有皇帝为臣子脱袍御寒的道理。
萧衷的手被按着,皱眉道,“可你冷…”
“……”奚绍有些想笑,“我知道,但是不合适。”
萧衷感觉到奚绍说话的语气都透的一股寒气,刺的自己的脸微微发凉。这时,萧乂解了外袍递了过来,神情带着愧疚,“兄长无心之失,还望奚大人海涵。”
无心之失?
奚绍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萧衷的手也不和他争了,沉着脸一把抽过萧乂的外袍,披在奚绍身侧,扯着他走了。
萧乂看着两人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听见身侧有滴滴答答的水声,是萧玮,“你袍子怎么给他了?我呢?”
他收回眼神,没好气的看着自己这兄长,“你想想怎么跟奚大人赔不是吧!”
回城的马车上,萧衷掀了第三次帘子,心神不宁,“石堪,你再跑一趟。”
石堪心道这陛下担心奚大人就命令停队整顿自己去看看呗,干嘛老让他跑来跑去,奚大人的马车在很后面呢!
幸好奚大人是通情达理的,石堪一副习惯的样子,“陛下,奚大人说他睡着了,石堪去扰,不好吧。”
“也好,也好。”能睡着说明问题不大,萧衷松了口气,放下车帘。
一会儿后,车帘又被猛的掀起,声音扬起,再三重复,“他,跟你说,他,睡着了!?”
睡着了还能说话,他是在梦游!?
石堪一愣,意识到好像自己说漏了什么,亡羊补牢,“墨…墨书说的。”
萧衷盯着他。
石堪的语气弱了半分,干干的笑了两声,“奚大人让墨书说的…”
“……”,萧衷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把帘子放下了。
石堪还是第三次跑了过来,不过不是来问奚绍情况的,而是让他们进了城直接回奚宅,不用在进宫了,言罢,还神秘兮兮的附耳过去,对着墨书小声道:“今晚陛下会去奚宅看望,你转告奚大人一声,可别忘了。”
墨书一脸不解,不过还是点点头,“不会忘的。”
夜深,墨书忘了。
不能怪他,是事情太多了。奚绍的手臂应该是落水时划到了石头,剌了不短的一道口子,幸好不深。但现在奚宅里清画不在,丁厨和丁大娘不懂包扎,墨书打架从来没挂过彩,只能想着别人包扎的样子七手八脚的将奚绍的手臂裹了起来。
他看着奚绍无语的架着手臂说自己要睡了,这才放下纱布。关上房门时,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直到一声闷响在墙边响起。
墨书耳力好,听见异动立马飞身而出,只看着夜色里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你…你们…”
是站着的萧衷,和屁股着地的石堪,地上还有一个篓子。
“不是让你留个门儿吗!”石堪揉着屁股,“哎呦哎呦”的站了起来。
墨书心里想说“我忘了”,但他不太好意思,只能说实话,“绍先生受了伤,困的早,早早就睡了。”
“他受伤了?!”萧衷急了,抬脚就要进门。
墨书忙上前挡住,“太…陛下…先生睡了。”
“我知道,我就去看一眼,不扰他。”萧衷知道墨书是个练家子,硬闯是不行的,只能再三保证。
墨书想了想,绍先生和陛下关系这么好,还亲自来探望,看上去不像找麻烦的,便让开了。
“多谢!”萧衷正欲进门,就听石堪在后面低声道,“陛下,鱼!”
对对对,酿液池宫带过来的鱼,萧衷又折返回去拿上了篓子,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