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液池宫。
萧衷来这一出大赦天下自然是不敢去含章殿找骂的,索性来了这儿。
“陛下脸色很差。”奚绍道。
萧衷捏着眼角,神情疲惫,“一夜没睡…皇后大半夜请了巫祝进宫,我总不好一个人先跑。”
这一场洞房花烛夜愣是变成了整夜的巫祝作法辟邪,也只有贾南风做得出了,连杀人都不怕,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鬼神。
奚绍放下了竹简,“小公主还好吗?”
“太医看了,问题不大。”萧衷摇摇头,“不过说起来也奇怪,虽然妫风没出什么事,但以皇后那精细的养法也算是不容易了。”
要知道,贾南风心狠也心细,既能在这后宫里唯我独尊大杀四方,也能小心谨慎地平安产女。
听完萧衷说的事,奚绍皱眉沉思,昨天偶然遇到的萧衷那个小内侍,世堪,此刻应该等在宫门口。
“上午你与皇后在椒房殿时,你的内侍也在么?”他望了一眼窗户外,竹林掩映间,国子后生在静静地温书。
“在,不过中午就放他出宫了。”
那就对了,奚绍问,“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身世?”
“说过,很是悲惨。我见到他时他黑黑瘦瘦的很小一个,可怜极了,不然我非留他做什么?”
奚绍看他一眼,只见萧衷的神情里只有理所当然,不禁为这心太容易软的皇帝叹了口气,说出了昨日北郊的事情。
萧衷听着他说话,把玩着的字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盯着他,脸色阴晴不定,百转千回,直到奚绍在他的注视下也慢慢安静了下来,只听他说:
“奚绍,我昨日大婚,你就在北郊烧纸?”
“……”
“你不是说送十三弟他们出城吗?”
奚绍一愣,心下莫名的慌,连说话都打结,“顺,顺便。”
话出口才觉得,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吧。他的妹妹繁昌长公主不也在烧纸么?谁知萧衷竟然追根问底起来:
“再说,北郊离城里那么远,你送到城门也就该回来了吧。难不成,你还舍不得你那个清画小妹妹?”
此言一出,奚绍抓住破绽,反客为主,“她与我并无血亲,这陛下心里应该清楚。”
萧衷喉咙结滚动了一下,说话的语气弱了些,“凭你怎么说,反正现在她就是了。”
他当时说要帮萧遐求得心上人来着,正巧清画撞进了东宫,他当然得顺水推舟,解决自己十三弟最大的潜在情敌。
奚绍已完全占据上风,幽幽道,“说起来,陛下似乎还存着我的画像?”
当时清画那小姑娘还胆大包天的找他要。
萧衷一拍桌子,“你想讨回去?”
奚绍稳坐如山,“你想存起来?”
对答如流,两人说完皆是一愣。
半晌,还是萧衷左顾右盼,道,“许是还在东宫吧,没带在身上,得找找。”
书房又陷入了安静,竹简书帘被风吹的作响。
还是奚绍先打破了僵局,“对了,前几日有人托卢谌找到我,说是想在国子学加上一位女学生。”
“卢谌?”萧衷得了话头,总算能跳过刚刚那一茬了,“你的执讲?那个谁…谁的儿子?”
“……”,奚绍平静道,“卢志的儿子,他姨丈刘琨的母亲是广城君郭氏的堂姐妹,贾皇后的堂姨。”
???这家谱他也太熟了。
“奚绍…你这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奚绍不理他插科打诨,“所以,算是皇后之母郭氏安排的孩子,陛下觉得我是收还是不收?”
“问我?”,萧衷倚在桌上的身子正了些,“国子学就那么一个女孩儿,有个伴儿也挺好,而且二品上的官员后生不是按理都该入国子学么?”
奚绍道:“卫公的两个孙子并没有来国子学,一直称病。”
想必是怕自己这个“杨氏家臣”带坏了清流后辈。
萧衷挑眉,“那为什么卫家长女去了国子学,先生也还聘了她。”
奚绍正色道,“卫弗如通达史书典故,礼仪春秋。如今虽不兴儒术,也不应全然摒弃。而且学堂里既然有女学生,也应有女执讲,也方便一些。”
萧衷撇着嘴,往窗外望了一眼,那卫弗如正坐在学堂里低头看书,那褐白相间的学士服,竟然和奚绍身上的很相似,跟一对似的。
“是是是,洛阳才女,卫氏清流…”萧衷收回了眼神,“都听先生的,届时妫风也还得烦请先生教导。就算我不来说,皇后也会来找你。”
“人之常情。”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只要一聊到贾南风,奚绍的话就十分少,仿佛不愿多说一个字。不知道为什么,萧衷总觉得奚绍最近有些不一样,似乎…别扭了许多。
难不成是朝事太多,太后又追着赶着麻烦他,心情不好?
萧衷倚在桌边想了想,“选秀一过,宫内将前往峻阳陵扫墓,届时五弟也应该从荆州回来了,绍先生可愿意出宫散散心。”
“国子学事情…”
“这么多执讲助教少你一个不少,你歇两天怎么了?”萧衷打断。
奚绍看着他的神情,萧衷的脸上写着不容拒绝,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不是那个在马车里哭哭啼啼的太子了,而是当今晋国皇帝。
他说的话是旨意,是不能推辞的。
他点了点头,“好。”
南风殿外刚刚送出去蒋俊,虽说妫风并无大碍,但贾南风不是善罢甘休的,虽说已让巫祝为小公主辟了邪,但事在人为,总得找到个缘由她才能完完全全放下心。
请蒋俊过来说话,贾南风却并不是疑心蒋俊,而是疑心萧鞠。说是让她来见见妹妹,吃些点心,实则,也是为了套话。
但听那蒋俊所言,她与萧鞠似乎的确在那天中午什么都没做。
“毕竟睿娘守在身侧,那两个小孩子能做些什么呢?”
贾南风轻拍着妫风,哄她睡觉,神情不屑,“萧鞠是谢玖生的,孩子的确什么都不懂,那谢玖可懂得多了!”
“可那谢玖知道娘娘戒备,不也规规矩矩,自己知道不来看小公主吗?”
贾南风对谢玖的好心探望一直是将不耐写在脸上,谢玖知道这贾皇后心存芥蒂,也就知趣的不来了,睿娘有些为难,继续说,“倒是…陛下也没过来了。”
轻拍着孩子的手一下僵住。
睿娘叹了口气,“虽说陛下心里疼你,但也架不住那满宫的朝臣,堵在陛下耳朵边说娘娘恃宠而骄,陛下顾念着朝臣,也不得不冷着娘娘,到时候心里难受的还不是娘娘吗?”
贾南风垂下了眼睛,昨夜好不容易和和气气的洞房花烛,被自己给毁了。
正好睿娘道:“如今小公主也无大碍,倒是白扰了娘娘与陛下昨夜的温存,这报信的人也忒没有眼力见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贾南风心有余悸,“昨夜妫风那样子我都吓了一跳…说起来,昨夜报信的是谁?”
睿娘心里一惊,她此言本是想让贾南风开口惩戒昨夜报信的裴媛儿,毕竟裴媛儿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没想到竟让贾南风开口问了她。
她不敢扯谎,裴媛儿上殿时,睿娘瞪着眼睛,示意她管好自己的嘴。
裴媛儿自那天阻止了东海王萧越进殿之后就算是得罪了睿娘等一帮贾家出来的仆人,被分配进了后厨洒扫,她本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庶女,这种强度的劳作,让她的脸消瘦不少,灰头土脸的便上来了。
“昨夜你做的不错。”贾南风看着这姑娘,想了想,“若我让你以后贴身照料妫风,你可愿意?”
此言的意思,若是照料的好还行,若是稍有差错,则让她丢命。
“娘娘!”睿娘怎能让这裴媛儿寻了由头爬上来,“她虽有功,但毕竟是送进宫里作媵妾的,谁能说得清楚她沦为粗使女婢是不是心怀怨恨呢?”
裴媛儿枯槁沉静的脸色闪过一抹嘲讽,低着头但声音不小,“从进南风殿起,媛儿就从未肖想过陛下。娘娘孕时陛下天天伴在身侧,若真是心怀鬼胎那时为何不出来喧宾夺主?”
贾南风静静的看着她,睿娘被怼的恼怒,“你个巧言令…”
“倒是陛下登基前夜!”裴媛儿的声音陡然升高,拦都拦不住,“娘娘明明吩咐不许任何人入寝殿!睿娘不也放了东海王殿下进去吗!”
睿娘大惊失色,狡辩的话都说不出来,贾南风不是个随便就能被人蒙蔽的,她更不敢错上加错,只怯怯的低下头去,见着贾南风的脸上一阵寒气,抬眼撇了她一道,目光锐利,霎时睿娘的腿都有些软。
“那你呢,你当时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很冷,就是那种在淹死簪花女前轻飘飘的,暗藏狠戾的语气。
睿娘背后渗出了汗,那裴媛儿平静了下来,“我本就是裴家的弃女,只知道若娘娘怜惜还能留得一条小命,自是听娘娘的话。否则,也不至于被下放到后房做这些粗使重活。”
!!
睿娘忙跪了下去,“娘…娘娘…”
睿娘是从小看着贾南风长大的,自是为贾南风好,只是她没想到,贾南风与贾家原是在萧衷上立场不同。
贾南风并不看这从小带着自己的奶娘,而是饶有兴致的看着裴媛儿,“你说的很好,只是你仅仅是因为怕我才服我,这我还不能信你的忠心。”
裴媛儿跪在地上,直直的看着她。
“若你帮本宫办成一件事,本宫提你做这椒房殿的一等女官,贴身侍奉,你可愿意?”
睿娘俯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媛儿…愿意。”
“很好。”贾南风冷冷的笑着,语出惊人:“那你便替我烧了储秀宫。”
裴媛儿的身形颤抖了一下,却是撑着不倒在地上。
“只是这件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做的,若出了差错虽是本宫管教不严,责却是你与裴家来担。但若你办的好,也算是投诚本宫的见面礼,本宫今后也会信你三分。”
言下之意,是让裴媛儿送上一个把柄让她捏在手中,她贾南风才敢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