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绍策马在泥泞道上走了一会儿,无所谓马往哪儿走,他想静心。
许是马想去个暖和点儿的地方,走着走着奚绍竟看见了青烟——原是陵墓石碑,看样子是常常被人祭奠的。
“绍先生?”枝桠里,一身素白麻衣的繁昌长公主有些惊讶。
她知道卫宣能得以昭雪多亏了这位奚绍,“多谢绍先生当日相助,若不是先生,宣郎许是还蒙受不白之冤。”
奚绍下马行礼,既然来了,便去祭拜这位从未谋面过的可怜人。
“今日是皇兄大喜之日,少有人来触这些霉头。”萧长慎手上递着黄纸,脸上的笑有些萧条。
奚绍拜了拜,直起身子,“卫公清朗茂才,能遇此拜会是奚绍之幸。逝者已矣,还请长公主殿下节哀。”
节哀?
萧长慎笑着摇摇头,坐在了干干净净的石阶上,“绍先生惊才绝艳,颖悟绝伦,应是从未陷入过红尘羁绊吧。”
修长如节的手在黄纸上顿了顿,他轻声道,“没有。”
“那便是了。”萧长慎道,“如我一般身处其中之人,何曾不知苦昔之痛,之忧,之无用?可若没这苦相伴,就仿佛曾经的甜也都是幻相,如此,心就像空了一般。比起这一点苦,空更难捱。”
“所以,殿下便只以往昔作伴?”
“我只剩往昔。”萧长慎平静道,她转过身看着这石碑,眼神流连,“若有以后…也是以后的事了。”
奚绍对于一知半解的事情从不多说什么误人子弟,闻言也只能低下头,一言不发。
“今日见着先生来,有人作伴,话多了些。”萧长慎以为是自己将奚绍说的沉默,有些抱歉,“若惹了先生忧心,是我的不是。”
“殿下哪里话。”奚绍忙道。
“我只是想告诉先生,若有机会多尝尝甜也是好的,谁能说得清以后还有多久的日子得靠着这些活呢?”
奚绍怔愣了一会儿,从昨日到现在都缠结心中的躁意平复了些,或者说被另一股更强大的声音盖住了。
“此处冰冷削骨,不宜久留,我看先生穿的单薄,不妨与我一同下山。”
奚绍称是,两人顺着小道而下,据说卫宣本应是葬回河东郡安邑县的祖坟,但因为顾念着繁昌公主不得离京,遗愿葬在离洛阳稍近的北郊孤坟。
这地方并不平顺,却也是被萧长慎踩出了平整的小道。这阴阳相隔的两人,都不辜负。
两人静静地走着,突然听见有踩着枯叶的声音,只见声音传来之处,竟是萧衷身边的小内侍,世堪。
“长公主殿下!奚大人!”
那世堪人小小一个,十分瘦弱,束手束脚的不知如何是好,竟跪了下去往冰渣子土上磕头。
奚绍有些疑惑,下一秒才明白自己是自作多情了,“奴才只是羌渠奴隶,出身卑贱。帝后大礼不配侍奉在侧,是陛下看奴可怜才放奴才出宫一日!”
奚绍忙上前扶起了他,避免他伤到额头。
这世堪想必没跟着萧衷之前是被人欺负怕了,怯怯的说,“奴才脏…”站远了些。
萧长慎问道,“那你为何不在洛阳城内,却跑来北郊?”
那孩子被吓哭了,生怕挨打,抹了把脸,“我与家人随部落纳降后,适逢并州饥荒,大人都饿死了,我便逃亡去冀州投奔舅舅,为了让我吃饱,舅舅作奴隶出卖换钱给我果腹,得罪了刺史被送入大牢,今年开春就要行刑处死了,所以这才过来烧纸给舅舅。”
倒是个可怜人,但奚绍闻言却松了松手。
萧长慎毕竟是女子,最是见不得孩子吃苦,可惜自己前来祭拜身无分文,正为难着,就见奚绍取出一个钱袋,全都放在了世堪的手上。
世堪似乎是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连忙想被跪下接住,被奚绍一言不发,硬生生的扶起。
萧长慎叹了口气,走了上去,“长辈知道你如此孝心,九泉之下也会安宁。若以后在宫里被欺负了,只管来找我,本宫替你做主。”
小内侍忙道,“多谢长公主殿下!”
那小内侍走后,萧长慎看着这神情冷峻的奚绍,似乎欲言又止,“绍先生有话想说?”
“无妨,只是若我是殿下,若要做些善事施以银钱就好,不必太过往来。”
萧长慎有些疑惑,“我…我只是好心,并无其他。”她以为奚绍是觉得她若和萧衷的内侍走的太近会有不妥。
谁知奚绍只是淡淡摇头,“殿下有所不知,饥荒里最先被放弃的都是孩子。历来灾荒,若大人都死光了,孩子要活下来只有一个办法。”
他转身平静的看着愣住的萧长慎,还是点到为止,“这样的孩子,身与心很难真正的饱足。”
更深露重,芙蓉帐暖。
上回贾南风与萧衷如此静坐相对,还是她十七岁时,被聘太子妃那年,那晚他们砸了整个洞房,贾南风气的红着眼回了南风殿,萧衷沉着脸回了东宫。
“这回不吵了。”两人静坐,贾南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萧衷穿着大红朝服,白皙精致的面孔在映着浅红的烛光下,如同暖阳照玉。
可惜,长了张嘴:“你也吵不过我啊,你就会动手。”
“……”,又开始了是吗?
一只手伸出来轻拍了下萧衷的胸口,贾南风也不还嘴,半嗔着命令他,“掀盖头。”
萧衷无声的隔着红巾笑了笑,抬手去取。
“等等!”贾南风突然抬手制住了他的手,手里传来陌生的柔软的触感,心道这萧衷真是矜贵,手比自己的还嫩。
“怎么了?”萧衷问。
“去年七夕皇十三送来的蛛盒,你看了吗?”
萧衷沉吟不语,萧遐一家子会做人,给了他两个,贾南风的蛛盒是空的。
“我看了,是满的。”贾南风柔声道。
萧衷停在盖头上的手指失控的颤了颤,却稳声道,“那很好。”
盖头里的人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般道,“萧衷,我们从前走了许多弯路,可我要你知道,到现在,我…我的心里是有你的。”
停在盖头上的手顿住,萧衷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你呢,你…你…”贾南风等着萧衷说话,这就是没听见他作声。
还没来得及深思,下一秒就听见宫门被敲的震天响,“娘娘,娘娘!小公主发烧呕吐不止,您快去看看!”
盖头猛地被掀开,萧衷也愣了,手忙脚乱的扶着贾南风站了起来。
椒房殿内,所有值守的太医都被请了过来,两人还未换下大红朝服,只看着哭闹了一下午的小公主终于挂着泪珠睡熟了才松了口气。
可太医并不敢走。
“妫风一直以来都好好的,从没有发过烧吐过奶,怎么会这样!?”贾南风的温和担忧只留给自己在乎的人,现在又变成了闻之色变的贾南风。
奶娘,服侍的宫女,太医都不敢说话。
半晌,是见着贾南风将要大发雷霆,萧衷替这群跪在地上的人解了围,“是不是小公主今日贪嘴吃多了奶,吹了风才发热的?”
“妫风还那么小!饱了自己知道不吃了!难不成是今日见着椒房殿里没人,你们的眼睛都瞎了,脑子都被狗吃了?!”
萧衷无语,又坐了回去,看着贾南风骂人。
睿娘道,“今日上午殿内除了陛下和娘娘什么人都没放进来过,中午大皇子和俊小姐来过一趟,说是顺道过来看小妹妹的,不过看的时候睿娘就在身侧,就只瞧了两眼就走了。”
贾南风冷声问,“那吃的东西呢,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妥?”
太医忙跪上前去,“小公主还小只吃奶水,连奶娘的食物都是报备仔细的,未出差错!”
可这句话却并没有让贾南风宽心,“既然什么都没出差错,为何妫风会发热呕吐…”
这是她第一个女儿,抓周时她还盼着妫风拿玉玺,名留青史,嫌弃萧衷对姑娘的期待没出息,如今是真觉得平安健康并不是简单的事。
她想了想,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以前杀的那些人,都来索命了,索她的不成,就来报应她的女儿?
由于萧衷在的缘故,贾南风虽然有气,但也并没有处置任何人。一来这件事情看上去的确只是孩子还小疏忽大意了,二来贾南风有了孩子,关心则乱,也迷起因果报应那一说。
她亲手持戟打杀的有孕宫女,淹死的簪花女,还有因她而死的赵家两姐妹…她后怕,怕这些来找她的女儿,扰得妫风不得安宁。
所以第二日朝上,萧衷再次语出惊人。
“大赦天下?!”众官惊讶额,连太宰杨骏都摸不着头脑。
杨芷已然听说过昨晚椒房殿发生的事了,只知道折腾了一晚上,太医进了又出,又不知道贾南风从哪儿找来了巫师作法替公主辟邪。
如今看来,那贾南风可能是要以大赦增福报了。
近几日许是在绍先生提点下,萧衷好不容易像样几天,杨芷正逐步还权于他,可他又来了这一出,让她更放不下心,她知道贾南风一意孤行的狠,可这陛下也太过对一个女子唯命是从了些。
太常张华颇具卫冠风骨,直言,“陛下登基之时已然大赦过,再赦又是为何缘由!”
萧衷这一出,连奚绍都没想到,此行引发的种种非议难道他萧衷没数吗?
“后宫子嗣单薄…”,昨夜因为妫风的事,只能陪着贾南风胡闹一晚,今早眼下都有了乌青,“小公主缠绵病榻,钦天监也说了,宽松诏令求福报,并无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