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寝殿里,摆设不谈,倒是飘散着一缕甜甘的香味,萧越想起了刚刚抱贾南风在怀的味道,即使冷风吹着,他还是捕捉到了她身上的气息,就跟这殿里的一样。
萧越皱起了眉。
这甘甜的味道里掺杂着一股令人清醒的味道,涩涩的,清冽的。
坦白说,萧越杀过许多人,但从没有任何人比萧衷更让他想杀,也没有一个人比萧衷更容易杀。
他是废物,是蠢货,但却拥有自己所有想要的东西。
眼前出现了妃色的帷帐,榻上一片狼籍,似乎有人刚睡过,萧越盯着那乱成一团的被褥,浑身戾气。
他们就在这片地方欢爱,那个又倔又狠的女人,就在萧衷的身下软成一滩春水,平日冷绝疏离的话语变成缠绵悱恻的媚叫,求着他,要着他…
他想着萧衷那张与自己七分像的脸,突然想着若是在这里与贾南风翻云覆雨的是自己,会是什么感觉?
萧越抬起头,环顾四周,他确定萧衷在这里,贾家的人已经围起了南风殿,说来好笑,本来该围东宫的兵围上了自家女儿的殿,这男人当的,真是懦弱。
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天下,拥有贾南风?
找到他了。
萧衷穿着玄色的寝衣,正卧在榻上,被绒绒的白毛毯子盖住,趴在一局乱了的棋盘上。
萧越不带刀,缓缓的走了过去。
他的手,他的脸,白皙柔软的如同他盖着的白毯一般,这样俊美细嫩的脸,应是连同身体,半分疤痕都没有吧?
不似他萧越,战场上浴血拼出来的战功,蛰伏忍耐二十年换来的名声,才仅仅换来进洛阳,做这嫡系皇族生下就有的职闲位重的官。
他抬起手,让所有都结束在此刻吧。
眼前人的睫羽突然动了动,萧越的手顿住。
“表兄,你来了。”
萧越的神色有些疑惑,顷刻间,又缓缓收回手,好整以暇的看着这人,“担不起殿下这一声‘表兄’。”
萧衷不睁眼,嘴角却是勾起来了,语调慵懒,听在萧越耳中却有一丝惆怅,“表兄从来待我如亲兄弟,为何担不得?”
萧越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这假寐的人,他危险的眯起眼睛,不再多话,只要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抬起手,正欲照萧衷后脑拍下,突然一块飞来的石子,萧越忙撤手后退,避开暗器,只见门前站着一身风雪的公子,身边跟着一个书童打扮的人。
“常侍大人。”那男子静静的望着他,面无表情。
萧越反应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奚绍身后,刚刚使暗器的墨书,道,“绍先生。”
萧衷睁开了眼睛,看着一身白裘的奚绍,身后是一片墨染的黑。
奚绍只不咸不淡的扯了扯嘴角,他不会修饰,看上去明显不带善意,“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我来请太子殿下去乾阳殿。”
萧越笑了一声,同萧衷一道坐在了塌上,神情轻松,“太子殿下还是先去一趟明月台比较好。不过殿下怕走夜路,如此倒是诸多不便。”
萧衷闻言,只眨了眨羽睫,面无表情的受着萧越的讽刺。
萧越转头看着奚绍,继续道,“杨家真是好手段,连先生这样的人物都能请出来。”
“大人以一己之力联琅琊王氏,笼络十五州,五十郡,更令奚绍钦佩。”
萧越眼里的笑意带了些冷厉,语气也扬了起来。
“琅琊郡的事,原来是先生的手笔?我道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原来先生如此深藏不露。”萧越无奈的耸耸肩,“看来先生这是已经做好准备,让我东归故里了?”
奚绍望了一眼萧衷,轻声道,“大人还是留在洛阳,更令人放心。”
萧越控制琅琊王氏,幕府中坚无数,有脑子;他的哥哥承袭高密王爵位,两个弟弟手握兵权,有手段。
这样的人物放回东乡,无异于放虎归山,来日重整旗鼓必为大患。
“那就看先生留不留的住了。”萧越挑眉,言语轻松,拍拍身子起来了,侧头道,“含章殿那边应该快结束了,若先生同路,不如与我一道,一同去做个见证。”
萧衷撑在身后,盖着白毯的手骤然捏紧,脸上是懵懂疑惑的神色。
奚绍看着这萧越毫不畏惧,有恃无恐的样子,心道要么是太会演戏,如萧衷一般。
要么,是真有后手。
想了想,也侧过身子,微微弓身道,“常侍大人,请。”
萧越冷笑着,抬脚离开了。
门外正是冷风吹的最猖狂的时辰,萧越一走,这寝殿内倒是回暖了些,惹得某人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绍先生来了?”他笑。
萧衷揉着鼻子,有些红,盘腿坐在榻上,笑着望着奚绍,眼里是纯粹天真的笑意。
奚绍转过头,眼中波涛汹涌,他不会演戏,萧衷能看出来,那是深沉的怒意。
见萧衷这副样子,他皱起了眉头,沉声问他,“你想求死?”
萧衷不回答,只看着他的眼睛,消化这奚绍这话。
他对自己失望了?萧衷心里问自己。
奚绍见他不回答,拂袖而去。
奚绍与萧越并行在皇城内,如今已是深夜,极冷的天气使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雨雪。
“先生保太子,仅仅是为了杨家?”
奚绍走在他左侧,还在气恼着萧衷,简单道,“是。”
“我不信。”萧越看了他一眼,“杨芷退后,杨家成不了什么气候,绍先生看不出来?”
奚绍不说话了。
萧越见状笑了笑,讥诮道,“先生高风亮节,清高似雪。如果先生说是为了心中的正统匡扶太子,更令人信服。”
“我说是,萧大人也不会信。”奚绍心里还在想这萧衷此刻去没去乾阳殿,答的简短。
“自然。”萧越道,“先生当初扶先齐王萧攸,可知是取贤之智者。”
两人已到了含章殿,只见殿外的侍卫打着火把,在风雪中飘飘忽忽,明明暗暗,太宰杨骏,尚书令杨珧,中书监华逸,中书令何邵跪在殿前。
奚绍看着这场面,只轻声道,“早年家贫,扶齐王乃谋生之举。萧大人高估奚绍了。”
杨芷掀开珠链,走了出来,面色悲伤,泫然欲泣。
“刚刚各位爱卿都瞧见了,本宫奏请太宰辅政,已获陛下首肯,华卿,你是陛下信托之人,就由你与何卿代拟遗诏。”
华逸垂着头,半晌,起身作诏了。
其余几人跪在原地,奚绍看了看,就见站在华逸的身后的杨皇后也瞧见了殿外的奚绍,远远的朝他点了点头。
萧越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已明奚绍心意,不多留便转身离开,奚绍见大局已定,转头问墨书,“你脚步快,去看看萧衷在哪儿?”
墨书满脸写着拒绝,“我的好先生,今晚说什么都没用,墨书得守着您半步都不离开,这夜我瞧着会吃人!刚刚经过椒房殿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听的人汗毛都立起来了!”
墨书功夫高,能与萧越一战,但胆子还没有奚绍这文人大。
奚绍无语的撇他一眼,想了想,叹了口气,“去明月台吧。”
墨书开心,总算不用经过那可怕的椒房殿了,虽说那外面围着的侍卫个个对先生有礼,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将军,但过来时墨书看着他们三人文绉绉的寒暄时还是听的云里雾里。
到了明月台时,墨书才感慨,这明月台真是贵气,他没进过别的殿宇,但这妃嫔的住处比他料想的中宫还奢华亮堂。
那步障碧绫都铺到了殿门口,殿外就陈设着二尺来高的珊瑚树,殿内许是忙乱,宫人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的,倒是也无暇顾及两个大男人,以为是又来了几个太医,还一边谈论着:
“第一次见得了女儿还那么高兴的,真是稀奇。”
“也是,反正都有一位太孙了…”
“反正咱们王娘娘生的是皇子,别人生男生女不关咱的事儿。”
奚绍听见这话,虽还在气恼萧衷这等时刻还想着儿女情长,却也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两人往里走着,墨书这走近一瞧,天,那阶梯是玉石打的吗?那玉上的是雕塑?怎么那么像太子殿下?
墨书正想指指那“雕塑”,就见先生沉着脸走了过去:
这萧衷,真在这儿。
十二月的冬夜,萧衷只穿着一身墨色的丝质寝衣,发丝缭乱,跌坐在这冰冷刺骨的理石阶上。
他的脸过于苍白,即使房内的暖光打上来也如白纸一般,更显的眸子墨黑,可那薄唇跟微微上扬的眼角一样,都冻的通红,带着笑意,见着眼前人嘴咧的更开了一些,对着眼前人道:
“奚绍,我有女儿了。”
做不做皇帝又如何,乾阳殿那位置谁爱坐谁坐吧,他要有女儿了呢,抱着女儿坐在哪里不好,就非得龙椅才舒坦?
就算让他现在滚出洛阳,去边疆,去海岛当庶民,他也觉得草屋是家。
奚绍却觉得气血上涌,头脑眩晕。
“你真是废物么?!”奚绍冷静了十多年,终于要被这装傻充愣的人逼疯了。
“我是。”萧衷满身血污,靠在结霜的台阶上任他揪着衣领,他抬起明明了无生机的眸子,却道,“先生救我。”
“还有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