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槐起 二十八

萧衷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伤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或许知道,不过因为是故意为之,所以不是很愧疚。

皇帝不上朝的第一天,没有召见自己这正儿八经的太子,想必是没什么大事,但显然有人沉不住气。

谢玖通医理,第二次在过了太医的手的膳食里试出了毒时,终于还是开口了,“暗箭难防,如今却是敢明着来了,殿下如此待在久居殿也不是办法,陛下也不知道还要休养多久。”

萧衷撑着脸,看着发黑的银簪,非常习惯,悠然道,“难不成回东宫?近日东宫的人又让尚宫局换了一批,我可不敢回去睡。”

要害他的人除了萧越还多的是,从小到大吃进嘴里的毒不知多少,萧衷自觉自己身体尚好,说不定正练出了一副百毒不侵的好身体。

谢玖看这太子是吊儿郎当惯了,虽心知萧衷是个聪明人,但还是差点被这样子骗倒,又将他想成从前那蠢笨的模样。

谢玖道,“如今太子妃怀有身孕,贾家照拂非常,殿下何不避在南风殿?一来是周遭安全,二来也是人之常情。”

萧衷抿了抿嘴,他早想过了。

三家如今正宝贝着贾南风,若她肚子里的是男孩儿,只怕以后自己这份儿都省了。

扶持控制个襁褓之中的婴儿,可不比自己来的方便?

若是以前,三家护持着他受了也就受了,他心里觉得的确是他们欠了自己的。可如今看着那贾南风,他突然觉得自己干了坏事。

他见不得贾南风对他好,他深知自己不配。

“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他没由来地问这一句。

谢玖有些疑惑。

“还需要靠女人孩子,才能活下去。”他垂着头,低声道。

他能做着太子是靠着陛下对太孙鞠的青睐,能活到现在,是靠着继母杨芷和贾南风的娘家护持,这样说起来,他真是没用。

谢玖盯着萧衷,突然有些心软。“殿下,这世上能努力活下去的人怎么会没用呢?”她轻声细语,“说起来,我本也是要与谢家一同泯灭的人,靠着生了孩子入了宫,尚且苟活于世,殿下不觉得我也没用吗?”

萧衷扯了扯嘴角,“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萧衷说不出来,他看着谢玖的眼睛,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只化作一声叹息。

谢玖是受害者,是被灭满门的可怜人。而他萧衷是加害者,是让兄弟姐妹丧命于外戚权臣之手的可憎人。虽境地一样,心境却相去甚远,他不能心安理得,他有罪要赎。

萧衷看着那些有毒的饭菜,还是一样的鱼粥,点心,他突然觉得自己唯一好好吃过的一顿饭,是在竹园,唯一好好睡过的一场觉,是在那个飘着药香的屋子。

萧衷想起了奚绍,那个害死了齐王,逼自己上位的罪人。竟突然心情好转了很多。

若论有罪,这人才是罪大恶极,因他毁了自己的赎罪路。

再出现在南风殿时,萧衷又是那个吊儿郎当,不堪大用的太子殿下。

贾南风的眼下有些发青,宫人说是太子妃怀着身孕,害喜严重,常常夜不能寐。

“听说你母亲昨日进宫了?”萧衷直奔寝殿去,随口一问。

贾南风跟在后面,看着那毫不在意的神色,突然有些紧张,“母亲来看看我。”她见萧衷一头往被子里扎了进去,松了口气,又道,“你昨日在久居殿睡的不好吗,大清早的来我这儿睡回笼觉来了?”

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自己这说的什么话。

谁知那萧衷竟并没有抓着话柄就与她呛起来,他侧着脸靠在枕头上,仿佛是真的累了,只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嘴里喃喃道,“困了…”

若他真在久居殿与谢玖欢好一夜困成这样,贾南风应该是厌恶的。但她不往那处想,她从未见过萧衷的睡颜,只站着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刚成亲时被皇后下旨同寝,次次是在南风殿吵得不可开交,直到天亮。一般萧衷说的话多,渴了累了就不再搭理她,自己走了。

后来陵云台宴之后,他们真正的圆了房,她先承受不住睡了过去,醒来也没见到萧衷。

再后来,他倒是时时来南风殿,多是在庭院的太阳底下打着盹,自己跟自己玩。

萧衷的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了,他拍了拍身侧,“你要来躺会儿吗?”

“呵…”贾南风被他这懵懵懂懂的样子逗笑了,“大清早的,我不困。”

“可我睡不着。”萧衷的眼皮打着架,似乎真是很累了,“有人看着我睡不着。”

贾南风想了想,凑过去轻轻盖住他的眼睛,萧衷也有些愣。

贾南风只觉得手心痒,长长的睫毛扫着手心,像是挠到了心里,她的语气跟手一样温软,“我又不会害你,你睡你的。”

许久,萧衷的眼睛不眨了,贾南风见那人似乎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他的呼吸即轻又慢。她收回手,又忍不住凑近了些。

她往后望了望,确定没人,然后又伸出了手。

那双纤细有力的手留着指甲,只隔着一尺小心翼翼的描着萧衷的轮廓。

从光洁的额头,到直挺的鼻梁,连往日吐不出好话的嘴都显得红润细嫩。这萧衷真是长得矜贵,贾南风心里暗暗的说,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床沿。

郭槐昨日进宫,虽说昨天早上才传出皇帝身体有恙的消息,但贾家手眼通天,想必是前夜就得了消息,昨天午时就商量好了对策。

赵王萧伦与贾氏的想法,若有异动,当去太子,留太孙。

一来,太子在,杨氏在,萧衷登基后必尊杨芷为太后,萧衷暗弱,太后杨芷掌政,杨氏辅政,那时杨氏外戚坐大,必不会让贾氏外戚分一杯羹。

二来,贾南风如今已有身孕,太子死后,若她生下男孩儿则扶立幼帝,届时皇帝生母贾南风掌权,若是个女孩,则立太孙鞠为帝,作为太子妃,太孙的嫡母,也有权掌政,谢玖这人是太孙鞠生母,但屠户出身无依无靠,看不顺眼,杀死就行了,这也是当初留她一命时就考虑好的。

如此,三家携手的局面,终于要变一变了。

贾南风坐在床沿,神情凝重。

城门校尉贾混是她的亲叔叔,届时持兵围城,暗中派遣杀手密杀萧衷。征北将军杨济尚未回城,届时杨家调不出兵协助,只能接受立贾家的孩子为帝。

真可怜。

这一个念头冒上来的时候,贾南风被自己吓了一跳。

可她在看那孩子般沉静的睡颜时,又暗暗的重复了一句。

萧衷,真的可怜。

从头到尾,他的存在就是为弄权者,野心家的利益而存在的筹码,时机未到,保他小命,时机到了,该杀就杀。

可她刚刚才说,她不会害他。

杨骏下朝后,直奔了椒房殿,如今含章殿密不透风,自己的眼中钉就在皇帝跟前,他放心不下,还是希望女儿杨芷能想办法请见陛下。

杨珧下朝归来,直接去了奚宅,这地方奚绍刚搬来的时候来过一次,如今再来是雅致多了。

“如今应速请征北将军回城,以防不测。”奚绍直说。

征北将军,乃杨珧之兄,杨济。

杨珧沉思,不明白有何必要,“兄长?可这没有诏令怎好无端进京。”杨珧一向是老实求稳的,“如今宫城有贾混把守,料想也应该出不了什么差错。如今陛下诏令华逸在侧,圣心不明,这才更令人担忧啊!”

杨氏一派想必今日在朝堂上没从中书监华逸等人的口中问出什么,开始着急了。杨珧风尘仆仆过来,只差没把那张空的槐花纸带来,问该怎么办。

“如今陛下生死未卜!连你这当皇后的都求见无门,谁知是不是陛下被贼人胁迫!”杨骏在椒房殿急的满头大汗。

他们杨家在朝上是呼风唤雨的存在,如今陛下有旨直接下诏中书,另中书监华逸来宣,那头子说话是个不饶人的,已让他们碰了不少钉子。

偏偏两家针锋相对的太过明显,这节骨眼上也不敢下手,否则华逸出了问题,第一个找的就是杨家,着实是吃了黄连说不出。

皇后杨芷已经探望了皇帝三次,次次都被拒了回来,也不好再去,免得落人口舌,如今只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看着面前那张空白的槐花纸,不理父亲暗含责备的话语。

可这槐花纸就是空白的,什么也没写。

奚绍难得见杨珧着急上火,说起来,这位尚书令是杨家少有不仗势作恶的,卖官敛财,欺民霸女更是从未听闻这杨珧沾染过半分。

他将茶盏推近了些,让他稍安勿躁。

“说起来,如今虽说华大人近侍君前,到底皇后娘娘还在,太子殿下还在。”奚绍看着他,眼里平静,丝毫不见担忧,“连宫城也在贾家的护卫之下,大人还担忧些什么呢?”

杨珧叹了口气,“陛下这心思…”他皱着眉头,还是觉得慎言,只含蓄道,“只怕属意太子殿下本就勉强,如今,如今…”

如今是人死到临头,突然意识到这太子实在不堪大用,不立了。

当然,杨珧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但见奚绍了然淡笑的神色,又继续说,“如今还有皇三子萧柬,虽非嫡长,但也可堪大用。还有太孙鞠,也是深受陛下宠爱,若陛下再起矫诏之意,另立他人,这不是白筹算了吗。”

萧柬沉稳睿智,不好掌控,历来但凡有头脑的皇帝,谁会放任外戚专权?而这世上甘作先齐王的又有多少呢?所以杨氏历来忌惮萧柬,若有冒头必定想尽办法打压,却念在是杨氏血脉不下杀手。

若是太孙鞠即位,先不说太上皇是多无用的位置,这太孙鞠也不是杨家的人啊,生他的是谢玖,能控制他的是嫡母,姓贾的那位。

杨珧无奈的苦笑,似乎也觉得在这些人中非保这位蠢傻的太子上位说出来就是个笑话。

奚绍听他一顿好说,只道,“杨大人,漏算了。”

漏算?

“太子妃已有身孕,贾夫人近日频频出入皇宫,许是临盆之日在即。”

杨珧的神色顿了顿。

“按理是不合规矩的,可毕竟统领宫城巡防的是贾混,倒是可以时常给自家人些方便。”奚绍声音清淡,却有胸有成竹的底气,“含章殿的门皇后进不去,宫城的门贾家却是能进。”

杨珧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质询的看着奚绍。

但他的眼神刚触到奚绍的,突然觉得自己在那道平静却沉着的眼神里几近透明,不觉渗出一身冷汗,直到清雅的声音在响起,才回过神来。

“大人说的不错,圣心难测。但世人以为圣心如何,不是看送诏的人,而是听宣诏的人。”奚绍看了一眼神情严肃的杨珧,知道他想通了,“杨大人,皇后娘娘统管宫闱,大人却可不能让‘圣意’只止于宫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