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夜色如墨,奚绍还是披上了薄衣,却并未嘱咐可以开始收拾收拾另一间冬房了,即使那间房才不漏风。
奚绍夜里起来,像以往一样坐在泉眼池子旁的青石板上。
竹林映月,只有听着这潺潺水声,他才能静下心来。
他在想一个幼稚的问题,如果搬进洛阳城里,听不见水声该怎样入睡?
他不会游泳,十岁的时候待过的那片鱼塘正齐他脖子,那鱼塘旁都是淤泥,他也爬不上来,若不是周家姑娘摸鱼时见着他,还不知他要继续昏昏欲睡的站几天。
那姑娘拿着画笔在纸上一边看他,一边涂涂写写,周大娘煮着姜汤。
那姑娘是个话痨,问,“你为什么不大声叫呀,骑马的人都走了,你叫出来别人才能发现你呀!我要是不去摸鱼你怎么办呢?”
奚绍那时打着寒战,父亲死在眼前,他撑不住的时候想喊,但还是害怕,到了后来,想喊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然失声了。
那爱画画的姑娘成天围着他跟他说话,奚绍才渐渐开口发声。
夜里惊醒,一个人跑去池塘边,听着水声,才能安睡。
如今朝堂之上果然如陛下所料,两王果然不似初进京时同病相怜的模样了,已然开始互相制约。
赵王萧伦与贾家来往极近之事,他早已从清画处得知,当日便猜想汝南王萧亮的去处。
如今果然传出卫冠与萧亮要同入民间,共查秋收的消息。
虽然两王制约,但奚绍仍不觉得召两位藩王入京是什么明智之举,今后必为晋国大患,但转念一想,晋国宗室如何,与他何干?
反而,越乱越败才越合乎他入京时的想法。
“父亲。”奚绍淡淡出口,手浸在水里,抬头看着夜色。
长而密的眼睫遮住了眼里的情绪,隐在了这沙沙作响的竹林夜色里。
如今宫里又多了一个孩子,萧演。
众人皆道如今皇帝虽五十多岁,却还是春秋正盛,老来得子。
可惜,那萧演的生母似乎在一个夜里突然发了疯病,没过几天就病死了,如此这孩子也可怜,只交给了那生母的姐姐,赵充华抚养。
好事成双,太子妃贾南风也怀上了孩子。
南风殿一时热闹了起来,比赵美人生下皇子阵势还大。
谢玖早早送过了礼,是一些滋补的东西,皆是过了太医的手。
宫内各嫔妃也来走了过场,太子的几个兄弟也送了贺礼,连父亲贾充也难得进宫嘱咐了几句,想必杨氏也在朝堂之上硬气了许多。
这些礼中,除了陛下和皇后的赏赐,便是萧越最多。
他虽为非嫡宗室,也不是家中长子能袭爵高密王,但几个弟弟领兵在外,征战有功,异域的新奇玩意儿很多。
刚刚送走了郭槐,一回南风殿就见萧衷正把玩着一柄玉如意。
“萧乂也来送礼,他这是疯了?”这长沙王萧乂该是向来看不起他才对啊。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半点场面不做?”贾南风一身红裙,面色红润。
萧衷放回那玉如意,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什么别的,只喃喃道,“不跟你计较。”
贾南风却是听的清清楚楚,只白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气氛一时怪异了下来,平时他们这会儿已经吵到殿外了。
“你…要不要来听听…”
半晌还是贾南风先开口。
“她在踢我。”
萧衷这会儿手里是一副字帖,贾南风觉得他又不会赏字,却看得那么认真,见他许是装的也难受,出言解他尴尬罢了。
萧衷拿着字帖的手顿了顿。
他只有一个儿子,是一时醉酒的结果,是谢玖怀在椿居,生在西宫,长在皇后身侧的,什么都不用他插手。
正儿八经当父亲对他来说是个新鲜事。
他走过去,半跪着,俯下身子,双手撑着椅子,贴近了些。
贾南风咬了咬下唇,这萧衷身上的味道正是那晚的味道,她记得很清楚。
这萧衷虽然长得细嫩矜贵,言行举止却像个大老粗,不过品香的品味还是不错。
贾南风呼出一口气,双手轻轻抱了上去,将萧衷按近了些,萧衷的侧脸就那样贴到了贾南风的腹部。
“你…”
“我希望是个女孩儿,你呢,萧衷?”贾南风问他。
萧衷的神情变了变,耳边似乎真的传来了轻微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也突然快起来,手也不由自主环住了贾南风的腰。
“我也喜欢女孩儿。”萧衷道。
皇后算着时辰,许是送礼的人都走了,便带着蒋俊来看看贾南风,如今见着那一幕,只比个噤声的手势,让宫人不要出声打扰,笑着走了。
“你家闺女可立了大功!”
“若是能一举得子,那真是老天眷顾我们两家了!”杨夫人笑道。
“那就借亲家母吉言了。”郭槐也满面红光。
杨贾两家如今不仅在洛阳广施粥铺,还在万品楼设宴。
这家宴上,杨家来的,是太宰杨骏,其弟弟弟尚书令杨珧,夫人高都君庞氏。
贾家来的,是司空贾充,弟弟城门校尉贾混,夫人郭槐。
因为贾充还有一位前妻李婉,那贾充自己辞让了准置两夫人的诏令,皇帝也不愿得个厚此薄彼的锅,故而郭槐一直没有得封诰命。
“前几日陛下下嫁公主于卫家,想必是老天都看不去,赐了太子这样一个皇孙,来的及时!”杨骏笑道。
“不过卫冠如今与汝南王走的极近,也不可不防呀。”贾混饮下一口酒,似是醉了。
杨家嫡亲里还有个杨济,领兵在外没来这家宴,在场的除了女眷,连贾充也是读过几本书的,贾混看上去便粗旷很多。
两位夫人见状,自找了由头出门消食去了。
杨珧求稳,“如今陛下因齐王之故一直刻意冷着,前一段时间甘露亭侯羊琇病死,陛下又发了好一通脾气,如今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杨骏其实并没有什么才干,文治方面一向听取弟弟杨珧和诸多幕佐之谏。
贾充有些心不在焉,并未搭话。
只是贾混喝醉了,笑了一声,“文琚兄放心,你们已然做了很多了,卫家的事我来,大可放心。”
两位夫人乘着马车自回了府里,这万品楼附近是永年里,正是贾充前妻李婉的住处。
高都君见着郭槐愁容满面的样子,想起了前段时间,贾充之母病逝,柳氏临终时,贾充询问遗愿,柳氏说:“我让你迎回前妻李婉,你尚不肯实现,还问其他的什么呢?”
想必郭槐也是为了这件事闷闷不乐。
“亲家母。”杨夫人出言宽解,“南风那孩子是个孝顺的,以后母仪天下,亲家母什么诰命荣华没有呢?”
郭槐苦笑了一声,倒是好受多了,叹了口气,“我就指着她了。”
宴席散后,贾充并没有与弟弟直接回府,而是言自己要随意走走。
贾混有些醉了,即使家丁扶着还有些站不稳。
他最是懂自己这哥哥,或者也是懂男人。
李婉自前朝就有才名流世,父亲虽因反叛入罪,却保留了忠臣之名,而这位贾充,虽位极人臣,显赫一时,却因弑杀前朝宗室背着不忠不义之名,连自己的母亲都为之不齿。
“嫂嫂即不见你,兄长又何苦再劝,免得惹了你家那位…”
即使如今郭槐做主贾家,但贾混醉酒后叫“嫂嫂”的,还是李婉。
贾充耷拉着脸,不愿听这话,却也没发脾气,还是垂着头往永年里去了,即使他知道还是会吃这闭门羹。
“夫人,贾大人来了。”
李婉在烛火下看着书,不应。
李婉虽已年过四十,但容貌端庄大气,自有气度。
“贾大人似是喝醉了,一个人来的,夫人还是不见吗?”
李婉平静地合上书,只道,“睡吧。”
“可是…毕竟是褒小姐的父亲呀。”那姑娘有些着急了。
贾褒如今远离洛阳,其实,若是贾充开口,也不是不能将女儿留下。
李婉收拾床铺的手顿了顿,又平静的坐在床边,看着眼前这姑娘,只道,“将书拿来。”
那姑娘嘟囔着嘴,还是去拿了那册书,正翻到一篇《槐香赋》。
李婉接过,喃喃念道。
“弃本高崖,委身阶庭…”
“这作者的父亲是真正留名青史的人。”
她将书合上,微微叹了口气,“我是生在前朝的人,父亲也死在前朝。”
“如今这洛阳,管他高门显贵,成王败寇…”
“若此朝颠覆,来日史书留名,都不过几笔尔尔,或贬或褒。着实没什么意思了。”
“只要活的对得起自己,我何苦再卷进这洪流,费那气力只做一粒消沙?”
夜色渐沉,永年里素来安静,不似阳春里高门显贵众多,酒铺商贩遍地,贾充自知是见不到李婉了,只重重叹了口气,起身拍拍官服,回去了。
虽说齐王已死,但这卫家如今迎得公主,又与汝南王共查秋收,看起来这陛下还有重用卫冠这老臣的打算,不过在有些人看来,这也是维系旧臣,安抚朝堂因齐王寒心的手段。
总之,八月秋分,两位持节领臣下民间,去到洛阳郊外的乡村田地,替陛下体恤民民情,考察农耕。
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洛阳,经过郊外时离奚绍的竹园就几里地。
他们离京少则半月,多则一两个月,如今风调雨顺,回来的应该也快,却没想到那出城队伍里竟跟出了一个小娃娃,直奔了竹园来。
“皇后娘娘是把咱们这竹园当成托儿院了?”
墨书看着那娃娃在园里跑来跑去,十分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