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乂刚进齐王府,便将母亲审美人的消息带给了皇叔萧攸——“绍先生或为杨氏门中客。”
萧攸闻言也只是叹了口气,饮了一口清茶,苦笑着连道三个“罢。”
由于太子萧衷暗弱愚蠢,而萧攸温和聪慧,有治理才能,如今朝中众臣希冀皇帝同母弟萧攸接任的呼声高涨,势逼太子。
萧乂乃当今帝王第六子,受封为长沙王,授任员外散骑常侍,模样端正正气,常着一身湖蓝锦衣。
“还有一则消息,或能让皇叔宽慰。”
萧攸沉重的眼皮抬了抬。
“今日槐花宴,太子妃贾南风命人持戟杖杀了有孕宫女,据说太子形容很是狼狈…”
萧乂还没说完,只听传来了碗翻坠地的声音,转头去看,是贾褒,齐王正妃。
贾褒与如今的太子妃贾南风乃同父异母的姐妹,听闻妹妹下如此狠手,一时心惊,只是萧乂并未出言宽解,反而笑着祝贺。
“如此,婶婶迎亲母,除郭氏,指日可待。”
贾褒之母李婉,曾乃贾充正妻,淑美有才,因父李丰谋害权臣大将军萧师未遂被灭族,李婉因此被流放到乐浪郡。
后贾充再娶城阳太守郭配之女郭槐,武帝即位后,大赦天下,李婉得以回京,武帝并特准贾充置左右夫人,让李婉、郭槐皆为正妻。
但郭槐善妒,深感不满,贾充也因此畏惧郭槐,辞让了准置两夫人的诏书。
贾褒希望父亲迎回李婉,与郭槐离婚。却遭父亲拒绝,只将李婉安置于永年里,不相往来。
如今郭氏渐衰,若郭槐之女贾南风在遭废黜,便再无可依了。
奚绍行至皇后处时,宫人已将一路上的事通传尽了,如今那太子妃偏偏此时又惹出大祸,杨芷温婉的脸庞此刻也端不住了。
这位绍先生因父之故,退居乡里,因父亲旧友山涛劝说,早先成了齐王幕僚,成就萧攸盛极之时,后不知何故分道扬镳。
那日父亲杨骏作客齐王府,唯独奚绍容止出众,留下印象,杨骏夸赞此子风姿,少傅山涛只道,“大人是没见过他的父亲。”
“若能留此才子于衷儿身侧…”杨芷喃喃道,就见宫人层层掀开珠链,一白衣公子走上,大方施礼。
杨芷愣了一愣,如见谪仙,久久才勾起朱唇,“先生好。”
东宫此时跪满了宫人,萧衷怀抱着血肉模糊的美人,嚎啕大哭。
“媛儿!媛儿!”
那唤作媛儿的宫女下身血迹斑斑,衣裙与血肉融为一体,看的人心惊胆颤,那媛儿口中只剩了一口气,弱弱道,“太子妃…害我…”
萧衷颤抖着手,轻抚着美人面,又左右大呼,“请太医!快请太医!”
一旁的宫人上前,面色为难,“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宫里的女使伤了手,太医正在南风殿啊。”
“贱妇!”萧衷怒骂一声,怀里的美人闻言,绝望呜呼一声,死不瞑目。
“那贱妇持戟打杀皇孙,竟好意思说伤了手!”萧衷抹一把脸,只见苍白俊逸的脸上多了一片血污,他匆匆起身,“我要去找父皇,我要废了那贱妇!”
“不可啊!太子殿下!”那太监十分流畅一般跪倒在萧衷身前,仿佛这动作做过无数次。
“如今群臣本就因殿下与齐王之事争的陛下恼怒!殿下在此番形容面圣!只怕更引得陛下不满!”这话似也是说过无数次。
那萧衷闻言神色悲怆,转头看了眼惨死的美人,又吸了吸鼻子,抬脚一踹那宫人,推开门往外跑去,“那我去找皇叔!皇叔一定会救我的!”
萧衷跑远后,殿内的宫人这才直起身子,面色由惶恐转为讥讽,慢悠悠地站起来。
“这太子被老婆挟制,求援竟求到齐王身上,真是痴傻。”
萧衷疯疯癫癫跑至宫门,一路无人去拦,就见一马车正停于宫殿外,似是皇后杨芷的车,萧衷想也不想,抬脚进了车,车里坐着一白衣公子,模样出众。
“去齐王府!”
那车夫虽知是太子,却也不从萧衷的命,而是巴巴的望着奚绍。
这人就是今早撞的自己一身血污和秽物的太子,奚绍认了出来,只冷冷垂下眼眸,朝车夫点了点头。
萧衷并不去看这马车里多出来的一个人,此时他身形狼狈,发丝散漫,浑身污浊,沾血的手捂住脸不住的抽泣,口中喃喃的骂着,“贱人贱人…”
奚绍只静静的坐着,心道要是山涛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形容,只怕会找个地缝钻进去。
要是皇后见自己的太子如此形容,只怕会掀了自己姐姐的棺材,将这没用的儿子塞进去。
也不知哪国太子当着外人还能一路哭哭啼啼。
奚绍腹诽,却也稳坐如山,并不搭理。
齐王萧攸早已得了消息,此刻静静的等在府外,但当见到萧衷是与奚绍一乘时还是愣了愣。
萧衷见到了自己的亲皇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俯在萧攸身前,哭诉着太子妃的暴戾与残忍。
萧衷温和的开解,只有礼的向奚绍点了点头,就扶着萧衷进府了。
“蠢货,是吧?”是萧乂,他正骑着一匹宝驹与奚绍并驾,“听闻皇后娘娘今日召见了先生,不知道先生有没有接了这烫手山芋。”
这是皇城官道,来往之人不多,萧乂并不压着声音。
奚绍垂着眼眸,只道了一声,“长沙王。”算是见过,并未搭话。
“如今朝堂一半多人都推举废太子,今日先生见了这太子本尊,可悔当日离了齐王?”那萧乂的桃花眼此刻都是讥讽,语气轻佻,“不过也是,杨骏砍了这洛阳千树槐花,这样豁得出去,乘上杨氏这艘船,还怕不能加官晋爵?”
“齐王殿下确是亲贤乐施之人。”奚绍听着这讥讽之语,面色不改,只由衷说这一句。
萧乂嗤笑一声,拉转了马头,走时还不忘刺上一句,“可惜,洛阳城的槐蕊公子,有眼无珠了。”
奚绍的屋子里皇城远些,为了不脏了宫里的马车,只自己下车,踩着泥泞路回了竹屋。
竹屋内外一片清幽,书童见着绍先生一身白衣沾了些血污,只独自坐在院子里的泉眼边清洗,有些好奇,却也不去扰先生的宁静。
今日书童听了一些闲言碎语,言早先先生与齐王相交甚密,名声在外,如今皆言这槐蕊公子是要弃明投暗了。
如此,更不便去惹先生烦忧。
皇城此刻,灯火通明。
皇后杨芷跪坐于殿下,泫然欲泣,身前散落着书折,皆是朝中大臣废太子的上奏。
内侍皆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今日太子妃杖杀怀孕宫女一事不知何故被审美人提起,将陛下气的呕了一大口血。
“身为太子妃,善妒至此,作出残害皇孙之举,皇后还要如何包庇?”
皇帝的声音沉沉想起,威严之中不乏疲惫。
杨芷抬手拭泪,垂首道,“太子妃无子傍身,性格刚直,又是那宫女挑衅冲撞在先,一时情急…”
见皇帝神色并未好转,杨芷默了默,想起绍先生的第一策——武元。
武元皇后杨艳病危时,太子愚笨,杨艳怕死后太子不利,便在死前哭着苦苦哀求皇帝自己死后立堂妹为后,皇帝答应后才闭了眼。
皇帝对堂姐尚有旧情,逝者为大,杨芷也顾不得许多了。
“姐姐死前为护住衷儿这嫡长子,千叮万嘱臣妾,要好生照看!如今衷儿还尚未有一个嫡子,怎能还让那下贱的宫人乱了体统!?”
皇后此话有失身份,却让皇帝的神色变了变。
除了前皇后之故,杨芷言语间还让皇帝想起另一桩事。这是绍先生的第二策——嫡长。
先帝立太子时,萧攸的名声便大过现在的皇帝,若不是皇帝身为嫡长子,只怕如今帝位都会易主,此言也是提醒皇帝,不可废太子,否则嫡长子不继,就如同打了陛下自己的脸。
夜色深沉,杨芷被人扶着出乾阳殿时,身后已布满了冷汗。
她出了一口气,低声遣人明日持礼送去谢过绍先生,又再叹一口气,让人去传召了贾南风。
今日槐花宴上的事早已闹的众人皆知,整个洛阳城就等着天子一怒,废去那痴傻太子,如今天还未亮,皇后安安稳稳出了乾阳殿的事已经开始传了。
“如何?”
领前将军,临晋侯杨骏搓着手,坐立不安。
杨芷沉着脸,见了父亲,还是宽慰的摇了摇头。
杨骏大松一口气,喜笑颜开,“可是绍先生出谋划策?”
杨芷点了点头,说绍先生的确画了四张槐花纸,又好言劝父亲回府歇息。
杨骏见祸事已过,愁了一晚上的粗眉终于平了下去,咂咂感叹,“这千颗槐树没白砍,为衷儿得此良臣。”
杨芷只淡淡的摇了摇头,喝了口茶,“绍先生哪是看中的衷儿?”
她对堂姐这儿子几斤几两,心里清楚。
“是…鞠儿?”杨骏老脸一僵,却也不当回事,笑道,“都一样,如今太子妃还未育有一子,拿鞠儿牵住奚绍,也都一样,都一样。”
杨骏走后,皇后又足足等了一柱香。
宫人来报,说是太子妃已经睡下了。
连国舅都为她惹出的大祸深夜奔波,这祸端却还有觉睡。
皇后杨芷气的咳了半晌,将手里的两张纸燃尽,只传下一句,“让郭槐明日进宫,好好管教她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