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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入酒中,李景隆却是冷笑不动,显是又想到了争功邀赏之事。

李景隆道:“罢了,本将一人做事一人担,徐云起确是……”一句话未完,竟突了眼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我”字来。

李景隆发着抖,手臂朝胸前回摸,铁铉眉毛一扬,吩咐道:“盛老请后退些许。”说着端着酒站起,将盛庸挡在身后。

盛庸只觉事情不对,却不知发生何事,及至从矮案前站起后,方发现李景隆胸口透出一截雪亮的刀刃。

楼下乐娘吹曲子吹得婉转入神,只觉脖颈处温热,探手摸去。

绣春刀锋刃微微一转,喷了楼下乐娘满头血。

“shā • rén拉——!”女子大声尖叫,弃了乐器朝楼外逃去。一声起,另一声落,轰的一声二楼木板被一拳击出个洞!

拓跋锋轻身跃出,抽了绣春刀潇洒一甩,血如雨落,溅于铁铉杯中。

宝刀归鞘,李景隆尸身软倒,垂进洞内,砰的一声摔下楼去。

铁铉淡淡一笑,反手与盛庸碰了酒杯,仰脖喝干,掷杯道:“拓跋锋?”

拓跋锋正眼也不看铁铉,目光投向酒案。

铁铉眼角余光瞥向挂在墙上的一把长弓,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剑拔弩张的气氛令空气近乎凝固。

二、一。

拓跋锋动手了!开始收拾桌上酒菜!

“……”

铁铉愣在当场。

拓跋锋以无比娴熟的手法解下上衣,抛在地上,继而于短短瞬间辨认出桌上哪些是肉,哪些是菜,选择性地取了烤鹌鹑,八宝鸭,银丝卷,鸳鸯五珍烩,四套宝。而对红嘴绿鹦哥,小葱拌豆腐等云起不爱吃的菜肴视若无睹。

只见杯盘疾影,碗筷交错,电光火石的瞬间拓跋锋已将战袍打了个结,朝背上一甩,负好,战靴将案几一蹬,脚尖挑起个咕噜噜转的海碗,稳稳当当扣在脑袋上。

拓跋锋一手将海碗朝上推起些许,露出双眼,蔑视地打量着铁铉,冷冷道:“铁铉?后会有期。”

继而转身朝楼下一跃,跑了。

“来人——!有——刺——客!”铁铉几乎是抓狂地喊出了这句话。

“呼哧,呼哧……”

“追——!”铁铉大嚷道。

潜心修炼多年,铁大人终于在这一刻破了工。

拓跋锋半身浸在水里,左扭又扭,矫健地避开身后飞箭,一手按着脑袋上那海碗,上了岸,夹着尾巴朝密林内仓皇逃去。

“哈哈哈——”云起捧腹大笑:“你脑袋上那玩意儿是什么……”

拓跋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包袱朝马背上一甩,翻身上马,长脚险些将云起扫下马去。

“快走!我杀了李景隆!”

云起先是一愕,转头望去,见到密林外的一双眼。

数名亲卫划着小船,于大明湖上轻飘飘打了个旋,铁铉站在船头,那旋力将其带得面朝密林内的二人。

箭上弦,弓被拉至一轮满月。

铁铉凝神,与云起对视。

云起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扬手,袖子一抖。

利箭“嗡”的一声离弦,准之又准地朝拓跋锋后背飞去!

蝉翼刀闪着雪亮白光迎上。

那一箭的劲风激得沿途桂树一颤,无数桂花离了枝头飘来。

漫天花雨中,冰蚕丝缠上了木箭。

拓跋锋吼道:“驾!”

冲力一扯,蝉翼刀回转,将那木箭切割成碎屑,云起笑着喊道:“铁大人!待我回去告御状,定诛你九族——!”

战马大声嘶鸣,离了密林,朝北方狂奔而去。

铁铉再架一箭,奈何已寻不见二人踪迹,只得叹了口气,吩咐道:“发通缉令,沿途封锁上北平的道路,别被他俩跑了。”

“孤军无援,徐云起,拓跋锋,这次再抓不住你,我铁铉纵是被诛九族又有何妨?”铁铉阴冷地笑道。

拓跋锋亡命飞奔,本想带着云起,尽快与北军大部队汇合,然而山东以北方圆千里,却寻不到朱棣的半点足迹。

近十万北军竟是一夜间失踪了般。

南军领地上哨所则严加盘查,拓跋锋无奈只得调转马头,奔向西北。

云起倒也不介意,俯在拓跋锋背后颠来颠去,睡睡醒醒,直至拓跋锋终于寻得喘气时机,确认摆脱了铁铉派出的追兵,方疲劳地寻到偏僻处歇息片刻。

拓跋锋把马牵到一处树下,倒头便睡,近两天两夜没合过眼,又全身带伤,实在是累得很了。

云起却已睡了个足,见拓跋锋挺尸般地躺着,一动不动,无聊得紧,肚子又饿,遂趴到其身旁调戏道:“师哥不疼我了?”

“疼。”拓跋锋迷糊道,把云起抱在肩旁拍了拍,哄小孩似地说:“师哥歇会儿,不成了。”

月色如水,人疲马乏,云起从不断咀嚼的马儿嘴里扯了根草,去戳拓跋锋,拓跋锋打了个喷嚏,果真睡着了。

云起肚子饿得咕咕作响,拣来海碗,在那包袱里翻选,见都是自己爱吃的,不由得心情大好,装了一碗便吃了起来。

“连碗筷都没忘收拾……这傻子。”云起情不自禁笑道。

此处正是德、宁两州交界,接近朱权地盘,再朝西北走,便是朝廷逐犯一类的流放之地,云起小时候听蒋瓛说过,塞外风沙茫茫,冬天严寒,夏日酷暑,被流放的罪犯通常都活不了几年,官宦之家子女更易早夭。

云起吃着烤鹌鹑,十分满意,脑袋又东张西望,只坐不住,见大路对面有间农舍,牛棚里养了只牛,院子里又有口井,遂一拍外衣,起身。

这一起身,拓跋锋登时惊醒,紧紧抓着云起的手,峻声道:

“你去哪儿!”

云起反被吓了一跳,讪讪道:“菜太咸了,去讨点水喝。”

拓跋锋吁了口气,揉了揉额头,显是头疼难受,屈起一脚勉力站起:“我去,你别乱走。”

“那儿有头牛,要牛奶喝。”云起很明显是在无理取闹。

“哦。”拓跋锋应了,蹑手蹑足翻进农舍栅栏内,云起道:“用的着么?你敲门就是……”

拓跋锋“嘘”了下,小声道:“危险。”

拓跋锋靠近牛棚,牛闭着眼,悠哉游哉嚼着干草,拓跋锋于是把空碗放在地上,蹲了下去,伸手到牛腹下去挤奶。

摸了个空。

拓跋锋朝侧里挪了些许,摸到了,用力一挤。

“哞!”那牛瞬间停了咀嚼,双眼一睁。

拓跋锋漠然道:“你是公的?”

“云起快上马——!”

说时迟那时快,那牛勃然大怒,转身一角挑破了棚栏,拓跋锋拔腿就跑,吓得朝云起飞奔而来。

“……”

云起还没明白发生过什么事,拓跋锋已被牛追得疲于奔命,好容易冲到树边,拎小鸡一般抓着云起上马。

“哞!!”

“驾!”

“怎么回事!”

“快走啊——!驾!”

马缰还绑在树上,拓跋锋忘了。

“什么人!”

“偷牛贼!”

连番叫喊已惊动了农舍主人,那时间屋内匆匆有名农妇奔出,抡了屋前锄头便尖叫道:“当家的——!有偷牛贼!”

“我们不是……哇啊!”云起仓皇大叫。马匹受了惊吓,不住猛挣,将云起与拓跋锋甩了下马,摔成一团。

战马瞬间挣断了缰绳,飞也似地逃了。

这下好了,云起甫一起身,便又被冲过来的牛吓得大叫,拓跋锋忙抱着云起让他上树,好一番忙乱中,云起赫然听到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

“你tā • mā • de吃了豹子胆了!敢来我家……”

“张勤?”云起讶道。

屋内又奔出一名农夫,手持镰刀,将女人护在身后,此时听声音便愕然道:“云哥儿?还有……头儿?你们怎到这处来了?”

农妇躲到张勤身后,张勤急急忙忙出来,赤着脚,穿着过膝的麻裤,上前牵开牛,难以置信地看着云起与拓跋锋。

卷四玉扳指

征夫浊泪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

张勤躬偻着去点了油灯,豆大的黄火将微弱的光投在他的头发上。

一别数年,二十余岁的小伙子,竟是长出了零星白发,云起怔怔地看着张勤未老先衰的模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耗子吱吱叫,从蓝沫脚边窜过去,蓝沫低声骂了句,操起墙角的木棍敲打数下,将它打得逃进了墙角的小洞里。

拓跋锋目光游移,四处扫视,屋顶角落还开了个洞,拓跋锋歪着脑袋张望,见到天边一颗闪亮的星。

蓝沫搬了个小木凳,推门出院,坐在井栏旁,手里织着毛线。

张勤取来两个瓦碗,放在油腻的桌上,提起壶,往里注了点清水,云起借着油灯,看到水面泛着一层油花。

拓跋锋道:“你不是渴了么?”

云起忙摇手道:“我又不渴了。”

拓跋锋喝了水,云起只得跟着喝,水里一股泥沙味,参杂着馊油,令他又想吐了。

“还没孩子呢?”云起微笑着问道。

张勤笑答道:“没,我爹生前倒是想要个白胖小子。”

云起静了下来,而后道:“张老逝世了?”

拓跋锋“嗯”了一声,把碗放在桌上:“听说你娘过得挺好,回老家山西了。”

张勤点了点头,云起眼角余光瞥见墙角的空米缸,叹了口气:

“这些年,过得还对付罢。”

张勤苦笑道:“也就这样了,那天走得匆忙,忘谢你们救命之恩……”说着便要跪下给拓跋锋云起磕头。

“哎别!”云起忙扶起张勤,怒道:“自家兄弟,说这什么话呢。”

云起简单解释两人目前的处境,张勤心不在焉地听了,而后道:“明儿是十五,我把牛牵去集上,换匹马来给你俩。”

“我这有钱,买就是……”云起正要掏钱,拓跋锋一手将云起按住。

院内传来蓝沫的讥讽:“泥菩萨过江,自个还吃不饱……”

“你tā • mā • de给老子闭嘴!”张勤勃然大怒道。

云起抚额不忍听,只想撒袖子走人。

拓跋锋却拉住张勤,认真道:“别这样,媳妇的话要听,她是为你好。”

张勤重重出了口气,道:“听她的?她就是在放屁!”

张勤又朝院内吼道:“不想过就趁早滚!别他妈跟着老子,委屈了你!”

云起那恻隐之情几乎要化作眼泪流了下来,任谁也想不到,当初传遍京城,私奔的这对金童玉女,竟是过成了糟糠泼赖。

那家徒四壁的生活,夫妻间脸红脖子粗的争吵,颇令云起有种绝望的陌生。

这就是当年意气风发,锦衣华服的勤哥儿?

张勤那脸已再不复英武的模样,长年塞外艰苦劳作,一日三餐的压迫,已令他皮肤粗糙,变得如同小老头般,更微微躬着背脊,想是常被蓝沫训的结果。

云起忽然对今夜的重逢有种说不出的后悔。

张勤收拾了床铺,埋头道:“云哥儿和头儿并个铺,先歇着,明天我去买马。”

云起忍不住道:“你睡哪?”

张勤讪讪道:“后院还有间房,我睡那地,别理她,让她坐着去。”

“这怎么行!”云起与拓跋锋同时怒道。

云起拦着张勤,拓跋锋又朝院内道:“弟妹,对不住了,叨扰他晚,明天赶早就走。”

蓝沫不答,云起低声道:“兄弟,你存心让老子睡不安稳呢。我俩睡后院,走,带路。”

张勤见云起坚持,只得将二人带到后院,那处却是间柴房,张勤又叹了口气,道:“那成,自己弟兄,也不说了。”

张勤与云起彼此拥抱,云起忍不住抬头,在张勤头上摸了摸,安抚道:

“太祖驾崩,皇孙继位,等过段日子回去,不管谁当皇帝,只要云哥儿得了势,第一件事就派人来接你,依旧当咱的锦衣卫……先委屈着再呆几天,别和你媳妇吵架,好好过日子,啊。”

张勤默默点头,云起只觉脖颈旁有点温热的眼泪,不知该再说什么,放开了张勤,拓跋锋欲言又止,似是也想给张勤点鼓励。

然而张勤转身便走了。

柴房内静悄悄,剩拓跋锋与云起二人。

拓跋锋忽道:“师哥以后不骂你,不大着嗓门和你说话。”

“……”

云起哭笑不得:“别说傻话,睡罢。”

拓跋锋蹲在地上,捡起张勤带来那块破布抖了抖铺好,躺下,乖乖伸出一臂,等着云起来枕。

他们紧紧拥在一处,前院传来蓝沫尖锐骂声与张勤压抑着怒气的讥讽,彼此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云起低声道:“我姐当年也不是这样来着……”

拓跋锋侧着身,看了云起好一会,小心地在他眼睫毛上亲了亲。

云起喃喃道:“那年我爹死了,大姐被赶出家来……师娘让我赶紧回去……你陪我一起出宫,记得不?”

拓跋锋“嗯”了一声,道:“将军府里扔出个小布包,脂粉,钗儿叮铃当啷摔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