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圣心说得没错,他龙啸天生前死后,终究是欠着他的!
龙啸天本是书香门第庶出,父亲官拜礼部颇俱才名,唯刚愎自恃人缘不佳。他幼时体弱,寄在岳雪梅父亲“北武”岳清风名下习武,岳雪梅出嫁后不久辞山而去。几年后,父亲在一场朝堂诗会中落败,羞愤之下触柱自戕。往日与之举隙者乘机进谗,引龙颜大怒降罪龙家。
父亲的正房殉夫而死,长姐惨遭迫卖,自悬于青楼;一母同胞的小妹,也被飞驰过街的马车撞死。他被朝中不明势力迫害追杀,生死之际,幸得杜圣心出手相救。
他为了查明真相报雪龙家的冤仇,跪求这位少时同居一隅的师兄传授他“星云彩虹剑法”,并主动请愿为他效命终生。
初始几年,杜圣心偶有棘手之事,才命他立威惩处,并无太多杀戮。然而岳雪梅死后,杜圣心心性大变,两年内血洗了大半个江湖。害得他也杀性难悟,终落入邪道。
十多年我为刀釜的杀手生涯,令他深感厌倦。今年重阳节百花冰宫大祭,杜圣心死期可预,他心生倦意不告而别,皈依佛门。岂料杜圣心脱出生天来仍对其追迫不放,还逼得他为陆少秋断臂偿情。
退无可退下,他愤而对这位昔日恩友倒戈,打着卫道之名处处与杜圣心为敌。无论他之后做了多少为人称颂的“侠义之举”,而杜圣心之所为怎般为世人不耻,他龙啸天,终究是一个背叛者。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是非善恶的绝对壁磊!
“你想怎样?”龙啸天长叹着,声音绝望。杜圣心却不睬他,顾自向前走去。
龙啸天游魂般相随,步调比之刚才更显浮乱,他在等待裁决。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想怎样?——若论武功,现下的你,完全不必忌惮我,那么你忌惮的,究竟是什么呢?”杜圣心悠然的声音带了一点压迫。
龙啸天怔住。
打从他进阎罗谷开始,对杜圣心的感恩与屈从便成了他的枷锁,渐渐的,他变成了一具没有自我的木偶。
既便是之后“逃”出了控制,对阎罗谷的愤恨和畏惧,还是魔魇般日夜紧逼。人言“久负大恩反为仇”,多么残酷可笑的验证。
当一个人害怕一样东西的时候,或者屈从,或者拼尽全力去毁灭——就像大多数人都会设法打死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蛇!
龙啸天不想再继续木偶般的生活,于是杜圣心就成了他眼中的“蛇”!
或许,这才是他“除魔卫道”的真正根由!
“我究竟在忌惮什么?”龙啸天心中一片冰凉。却原来自己在杜圣心眼中,还是如此地卑微可怜,他心底所有的秘密都不值他一笑。
他渴望自由,却也发现,只有当哪天他真正不再畏惧这条“蛇”时,他才能找回自己!
现如今,杜圣心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能不能超脱,完全得靠他自己。
时间在嘲笑他的怯懦中一丝丝溜走。
杜圣心侧回头,瞟着他蔑笑扬眉。
龙啸天蓦得一咬牙:“好,我决定了!还是跟着你!但我不会再听命与你,这么多年,我从阎罗谷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不想再做个没脑袋的木偶。”
他的声音坚定。杜圣心的脚步似乎顿了顿,随即那种迫人气势无形中消淡了许多。
“你决定跟着我,却也是为了监视我吧?”杜圣心漫不经心地点头:“也好,黄泉路上,你虽不是个好旅伴,但有个熟人一起,总也好过独自上路!”
龙啸天冷笑:“这样的话出自你口,我可以表示怀疑吗?”他无调的声音开始变得戏谑。杜圣心嗤笑不恭:“你奈我何?”
龙啸天突然泄了气般长叹一声。
也许在杜圣心身边的人,他是最幸运,也是最无助的一个。
黑夜中远方的灯火,永远是行路人的向往。此时那向往联成了片,炫烂中渐渐清晰了人声。
背后的小道隐没在夜色中,脚下踏着通往那片灯火的坦途,高插云天的城墙抬首可见,昏暗中龙行巍伟。
不时有一两个近郊夜行的农夫,惊动得栈道两侧松林中栖息的禽兽索索响动。两个并肩行来的陌生客拦住了一名挑担的樵夫,白衣高者背手止步,另一人上前探问。樵夫指了指高高的城墙,摇手离去。
“看来今晚进不了城了。”龙啸天目送樵夫远去,叹息道。
杜圣心斜睨晦淡月光下山一样的城垛,忽而转身,大步循墙向东行进道“前面或许还有城门未闭。”
龙啸天默立半晌,本能地转脚跟了上去。两人不紧不慢沿墙根行出里许,果真在东墙脚下见到了一洞未闭的侧门。
门洞不高,粗木框梁,油漆已剥蚀大半。门槛没在枯草之中,满布斑驳锈痕的门环套拉着,显已废弃多时。
杜圣心缓步至这门前停下,情不自禁抬起左手,伸指轻抚门上锈环。抿唇微挑唇角,眯眼仰望月色下苍冷阴森的门楣,面上显出一种久违的喟然。
龙啸天煞是惊奇地打量他道“这里还真有一个门,你是怎么知道的?”
杜圣心眼中蓦然闪过一丝自己都无法捉摸的疑惑,终是凝笑摇了摇头。
刚要抬手推门,便听龙啸天森森然道:“这墙也没多高,为什么非要钻这狗门,就凭你杜圣心的脚,这条门槛承受得起?”
“哼,龙啸天,既已决定继续跟着我,就别再试探!”杜圣心侧头邪笑,怡然挺胸:“‘翻墙越壁’从来不是我杜圣心所为。不出一年,我会在这儿开出一扇几十丈高阔的门,让所有玄天界的人,都想从这儿进去,你信是不信?”他眼中满布睥睨得色,笑得云淡风轻。
龙啸天眉心渐渐拧成一结。一种不安和恐惧侵骨而出。
杜圣心是个小人,而且是那种不吝用最恶毒的阳谋,享受猎物绝望痛苦的小人!
凭他的才智谋略,足以操控一方风云。他生前称雄武林的霸业,虽废于一粒小小金丹,但他绝不会以此为终,只要有他存在,这个尚不明境况不知生存规则的异世,随时会成为他表演野心的舞台!
龙啸天已经开始害怕,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他不可以让杜圣心再从自己眼前溜掉。只要杜圣心一有异动,他便会是第一个狙杀者!
——尽管他也不敢肯定,自己还能“看护”他多久!
门枢沉闷的摩擦声剖入黑夜。杜圣心推门跨进了那道朽烂的门槛。
龙啸天不安地紧了紧拳,跟了进去。
与此同时,玄天界南万壑谷内,一高举金色令符的信卒正面色惊惶地朝长廊尽头狂奔,口中大喊着“传令!快传令给堡主,石猫叫了!风嗥石林的石猫叫了!!”
【玄天圣心纪98年,十一月初八。
是时戌初,有杜圣心、龙啸天二生魂,经兑位“迎凤楼”而入玄天境,触截元阵,引哮石猞。讯及昊狮天应堡主雄剡,下令彻查。】
拐出几条阴僻耳弄,眼前豁然一畅。数丈开阔的青石驰马道,延伸向灯火漫洒的城郭,两侧民房连绵,院落篱舍前后掩映。时正值晚餐时分,家家屋内透亮着灯火,寒冷的空气中微浮阵阵饭香,令行路之人更感饥困。
龙啸天越走越是惊诧,自语道:“我真不敢相信。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鬼域?”
“呵,何谓人间?何谓鬼域?为何你不能认为,我们先前生存的才是鬼域,而这里,才是人间呢?”
龙啸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天前我也许不信,但这会儿我倒宁愿你没说错。”他极目远望街头,不紧不慢道:“但若此为人间,总该有人能问个路吧。”
杜圣心斜了他一眼,朝前方一扬首:“你想找的人,还真来了一个。”
龙啸天举目,远处行来一个身着松襟坦褂,右肩缝了一个革囊疙瘩,头发篷乱的矮个瘦汉。且见那人步态虚浮仿若醉舞,手中旋甩着一个钱袋,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浑身上下的邋遢流气。
“是个痞子。”龙啸天皱眉。
杜圣心笑:“痞子也会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