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回 可怜的孟岁隔

一行人各怀心思的走着,很快就到了内宅,安南郡王妃所住的正房。

冷临江等人进入内宅前,早有人将消息层层通报给了正房,这几人刚刚跨进月洞门,便有小丫鬟挑开了门帘儿,大丫鬟笑盈盈的迎了出来:“婢子如玉给少尹大人请安了,大人万福,少尹大人大驾光临,快屋里请,今儿晨起就有喜鹊在院子里叫,郡王妃还说今儿有喜事儿,这可不就应验了,贵客到了,正是大喜事呢。”

这把声音干脆利落,清凌凌的如同玉珠相碰,很是悦耳动听。

冷临江不禁多看了大丫鬟几眼,这姑娘相貌平平,可一双眼睛顾盼生辉,一笑起来弯若新月,分明是年近三十的岁数了,但却娇嫩俏丽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正房里光线极好,两扇轩窗大开,炙热的阳光被雕花窗筛成了一格一格,烙印在地上,光影明灭不定。

窗下的翘头条案上供着一座别致的白瓷香炉,塑成了执扇掩面,香肩半露的美人模样,润泽剔透的白瓷更像是美人的肌肤,而上头袅袅升腾的一缕青烟将美人的面庞掩盖的朦胧隐约。

不知道那香炉里燃的是什么香,透着淡然清透的甜味儿,给肃穆的正房平添了几许缱绻。

不远处的食案上,搁着两个鸡翅木三层八角食盒,雕花精美,提梁上雕着个徽记,是个秀气的“郭”字。

安南郡王妃就坐在这缱绻的光影中,看到冷临江几人走进来,她温温柔柔的轻轻笑了笑:“是云归啊,你可是稀客。”

冷临江已经记不清楚上一回见到安南郡王妃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除夕家宴的时候,或许是冬至家宴的时候,不过即便是家宴的时候,他应当也没有跟安南郡王妃说过话。

冷临江回过神来,行了个礼,笑道:“郡王妃这是在责怪云归没有时时上门请安了。”

安南郡王妃的脸上分明是笑着的,可笑的朦胧隐约,整个人似乎都有些不那么真切,轻轻嘁了一声,怪嗔道:“看云归这话说的,你能上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责怪你呢?”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亲手斟了一盏茶,抬了抬精致秀气的下巴:“快坐下吧,一路走过来怪累的。”

冷临江安然坐下。

孟岁隔和何振福就没有资格坐下了,老老实实的站在冷临江的身后。

不过二人看起来是谦卑恭顺,可是私底下却你一眼我一眼,眉来眼去的火热。

这安南郡王妃算是京城里最出名的女子了,未出嫁时是以美貌而出名,出嫁后是以得宠而出名,而丧夫后是以荒唐而出名。

他们以为这样的女子,一定是艳冶而妖娆的,一定是荒诞而疯癫的,可这一见面,才知道他们的以为是多么的经不起推敲。

这置身于传言中心的安南郡王妃既不艳冶也不妖娆,既不荒诞更不疯癫,她抬着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清透的阳光从窗棂斜入,洒在她的脸上,年近四十的脸庞白皙如玉,不见一丝细纹,反倒比小姑娘更加润泽。

那张脸上虽然没有上妆,但却挑不出半点瑕疵,美的清透无暇,只看一眼就惊为天人,的确称得上是京城第一美人。

何振福满眼惊艳,微微张着嘴,他觉得这郡王妃比平康坊里最美的花娘都要美上十分,虽然拿郡王妃跟花娘比,是对郡王妃的羞辱,但他就是这样觉得的。

安南郡王妃显然十分享受每个看到她的人时惊艳的表情,她慢条斯理的捋了捋点了丹蔻的葱白指尖,点着孟岁隔和何振福,轻柔笑问:“云归啊,这两位是?”

冷临江不假思索道:“是云归的两名随从。”

“哦,”安南郡王妃别有深意的长长哦了一声,目光落在孟岁隔的脸上,悠然打了个转,抿唇一笑:“云归生的好,这随从生的也好。”

孟岁隔被安南郡王妃看的浑身发毛,再听到她那句话,他心里咯噔一下,炸起一身白毛汗,顿时有一种一头扎进土匪窝的感觉。

冷临江转头看了孟岁隔一眼,想起何振福跟他说的那些话,低笑了一声:“郡王妃喜欢,那是他的福气。”

一听这话,安南郡王妃顿时笑的柔软似水。

而孟岁隔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这是,他们这是做了个圈套,就等着他主动往里钻呢。

偏偏他就是不争气,为了看热闹上杆子的往里钻,这下可好了,自己成了个大热闹。

何振福满脸同情的看了孟岁隔一眼,让他上杆子的追着来,来了就走不了。

安南郡王妃笑眯眯的盯着孟岁隔看了半晌,才轻声慢语道:“是个好胚子,云归这是知道我丢了个心头爱,又给我送了个来,让我高兴高兴啊。”

冷临江正愁怎么将话头引到夏元吉的身上,安南郡王妃自己主动提起来,正合他的心意,他也跟着笑了起来:“郡王妃丢了个心头爱?这云归还真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敢跟郡王妃抢人!”

“哎,都是伤心事,那孩子是我三个月前收的,又乖巧又伶俐,哪哪都与我契合的很,可,哎,谁知道好端端的就丢了性命呢。”安南郡王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似乎夏元吉的死的确令她十分伤心,但是何振福着实没从她的脸上看出丁点悲伤的痕迹。

冷临江也陪着唏嘘不已:“怎么会,死了呢?”

安南郡王妃长长的叹了口气:“平日里他都是住在府里的,昨日贡院放榜,他说是要去看榜,然后回昭国坊收拾些东西就回来,晚间我便等着他一起用暮食,谁知道,他竟一去不复返了,我派了人去寻他,才知道他被人杀了。”说到这里,她恶狠狠错了错牙:“杀他的人被万年县抓去了,我是要狠狠的折磨那人的,谁知道,谁知道那人竟被内卫司给带走了,内卫司竟然敢跟我做对,我定要在圣人面前狠狠的告他一状!!”

她话锋一转,似水柔情不再,转瞬变成了那个跋扈不可一世的安南郡王妃!

孟岁隔和何振福暗自庆幸的对视了一眼,幸亏他们没有一开始就自报家门,不然即便有冷临江领着,他们二人也得被打出来。

“郡王妃可不能太伤心了,伤了自己的身子可怎么好。”冷临江装模作样的劝慰着,把话头往夏元吉的身上引:“听郡王妃这话,那孩子是个举子,怎么这么有缘,与郡王妃认识了呢?”

安南郡王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神往的淡笑:“云归这话说的没错,还真是缘分,三个月前,永宁侯太夫人邀我上慈恩寺上香赏花,在寺中巧遇了正在画佛像的那孩子,一看到他啊,我就喜欢的不得了,当下就带了回来。”

孟岁隔和何振福听得嘴角猛抽,什么带回来了,怕是抢回来的吧。

冷临江听的冷笑了一声,这话就是在睁着眼胡扯了,三个月前正是刚过完年没几日,到处都冬寒料峭的,连草都没长出来呢,哪有什么花。

哦,对,有梅花,可是慈恩寺里那有什么可看的梅花,倒是荐福寺里的梅花最好,只是荐福寺里熟人多,而慈恩寺偏远,更方便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罢了。

那永宁候太夫人是什么人,那是京城里最爱保媒拉纤的了,豪门勋贵里的十桩姻缘,有八桩都是她拉扯的,这两年永宁侯家风不正,在朝为官的没几个人,渐渐开始走了下坡路,她起意给安南郡王妃送几个心头好,攀一攀关系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些年来,安南郡王妃是皇恩浩荡的一块活招牌,不能受委屈,不能死,人情面上的事情,更没有谁会驳了她的面子。

永宁侯府攀上安南郡王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冷临江转瞬便想明白了这些弯弯绕绕,眯着眼笑道:“果然是缘分。”

安南郡王妃又哀叹了两声,抬眼看到孟岁隔,她双眼一亮,换了张温和的不能再温和的笑脸,朝孟岁隔招了招手:“来,过来,让我瞧瞧。”

孟岁隔涨红了脸,扭扭捏捏的不肯上前。

安南郡王妃呵了一声:“这孩子,还装扭捏呢!”

孟岁隔抽了抽嘴角,顷刻间就要暴起开骂,他不是装扭捏,是真不肯!

何振福眼看着势头不对,赶忙一把抓住孟岁隔的衣袖,往下扥了扥,示意他忍一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冷临江赶忙打了个哈哈,奉承着安南郡王妃道:“郡王妃,云归这次来是有事相求的。”

安南郡王妃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偏着头,眼波潋滟的睇了冷临江一眼,笑了:“呵,这可稀罕了,你在圣人面前可比我有面子,能求我什么事儿?”

冷临江满口发苦,脸色也不大好,像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低声道:“这不是,云归前几日看到个姑娘,一眼就看中了,买回府里后,她要死要活的不让近身,云归这也是没了法子,都说郡王妃最会调教人,云归想求一求王妃,能不能替云归调教个十天半月的。”

“你买回来的?不是你抢回来的?”安南郡王妃斜睨了冷临江一眼,轻讽笑道。

冷临江悻悻笑着:“郡王妃,要不说你最是眼明心亮呢。”

安南郡王妃慢慢啜了口茶,笑眯眯道:“不用十天半月这么久,三五日就成,不过,”她直直望着孟岁隔,话中有话道:“我替云归调教了她,云归拿什么谢我?”

冷临江转头瞥了孟岁隔一眼,看到他眼中流露出苦苦哀求的神色,冷临江抿了抿唇,转头道:“云归手里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谢礼,唯有他,倒也还体面,就给郡王妃留下,郡王妃以为如何?”

安南郡王妃抿着唇含蓄一笑:“甚好。”

孟岁隔顿时心如死灰,面若枯槁。

这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往绝路上逼啊!

冷临江趁热打铁,又问道:“那郡王妃,你看云归什么时候把人送过来?”

安南郡王妃弹了弹指甲,淡笑道:“只要把他留下,随时都可以。”

冷临江脆生生的应了一声,拍了拍孟岁隔的肩头,话中有话的叮嘱道:“好生伺候,仔细些,若是出了岔子,小爷我让你三更断腿五更丧命。”

孟岁隔了然,做出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神情,目送冷临江迫不及待的走了。

正房里陡然清净了下来,孟岁隔看着温柔含笑的安南郡王妃,莫名的生出几分胆寒。

冷临江二人在安奇的恭送下,出了安南郡王府,冷临江回头看了眼飞快关上的大门,眉头微蹙。

何振福斟酌问道:“少尹大人,咱们就这么把孟总旗留下了,会不会出什么事?”

冷临江皱着眉头道:“孟岁隔一向机灵,肯定有自保之力,再说了,安南郡王府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出不了事的,方才我跟他约定了两个时间,三更天和五更天,你记得派人到安南郡王府中接应他。”

何振福毫不意外的应声称是,眯着眼又道:“方才卑职看到那正房的食案放着两个食盒,是西市郭记的徽记,卑职若没有记错,郭记里就有夏元吉死前吃过的那几样吃食。”

“看来你没少去郭记,”冷临江笑了起来。

何振福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发髻:“没有,郭记菜贵,跟抢钱一样,卑职哪有这个银钱,不过是听人提起过。”

冷临江拍了拍何振福的肩头,笑的狭促:“正好这回去尝尝,让久朝给你报。”

何振福笑的见牙不见眼:“少尹大人说的极是,卑职这就去。”他顿了一顿,试探的问了一句:“少尹大人不合卑职一起去吗,那,少尹大人去干嘛?”

冷临江重重敲了一下何振福的脑门,哀怨的叫道:“我去找个不听话的姑娘送到郡王府里啊,我去干嘛!”

何振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觉得这真是独苦苦不如众苦苦。

下晌的西市郭记食肆格外的热闹,虽然还没到用暮食的时辰,厅堂里就已经乌泱泱的坐满了人,觥筹交错声热闹喧天。

何振福站在门口看了片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食肆里便跑出来了五六个提着食盒的伙计,两条腿颠的飞快,可两只手上的食盒却稳稳当当的,没有一丝晃动。

真是好功夫啊,何振福感慨了一声,举步走进食肆,往柜上那么一靠,手指缝里提溜下内卫司的腰牌,压低了声音道:“内卫司查案,不许声张!”

郭记的掌柜是个书卷气颇重的少年,不,说是少年也不准确,这少年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只是生的脸嫩,又一向穿的花哨骚包,才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看到何振福手上的腰牌,他很是抖了一下,但转瞬就镇定了下来。

内卫司查案抓人一向都是来势汹汹大张旗鼓的,怎么今日转了性,像做贼似的见不得人?

郭记掌柜颇有几分难以置信,觉得何振福必定是冒充的。

何振福一眼就看到了郭记掌柜脸上的怀疑,他嘁了一声,若非这食肆里人头攒动,若非死的是个贡生,还牵扯到了安南郡王府,若非孟岁隔也在郡王府里,他早就把家伙拍在柜上吓唬人了!

他晃了晃手上的腰牌,咬牙切齿的低声道:“内卫司查案,你给老子看清楚了!”

郭记掌柜抖了三抖,这样藏头露尾的查案,一定是不能说出去的,那他吓得尖叫只会死的更早。

他勉强平静的看着何振福的双眼:“大人想吃点什么?”

何振福哽住了,内卫司的威严随着这一句话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鄙夷的看了一眼装嫩的郭记掌柜,拿出那张写了几道吃食的薄纸,低声问道:“店里可有这几道吃食?”

郭记掌柜看了看,也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来迟了,今日的樱桃不好,没有酪樱桃,旁的都有。”

何振福又问:“昨日可有人点了这几样吃食,然后要店里送到府中?”

郭记掌柜十分利落的翻了翻账册,点着其中一行道:“安南郡王府的丫鬟来点过这几样吃食,让做好了送到昭国坊的一处宅子里。”

何振福大喜过望,兴奋的一把抓住那账册,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把那一行字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急切的抬头问道:“可知道那丫鬟姓甚名谁,在安南郡王府里是伺候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