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都忘不了进入那个房间时的不可思议印象。
廉价旅馆非常拥挤。
不,与其说我们进入的廉价旅馆——看板是写客栈,但说白了就是廉价野店——生意好,大概是其他正经旅舍都客满了吧。
我不晓得是碰上参拜客很多的时期,还是观光季节,或是有其他理由。城镇本身感觉人并不多,而且这里也不是会有游客来游山玩水的地方。
我打开臭脸老爷子指示的房间纸门一看,约十张榻榻米大的阴暗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在里面了。
不,正确地说,房中的两人之一,是来拜访住宿客的访客,不过我当然不可能知道。我一开门……
心里头吓了一大跳。
挂着电灯泡的房间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一个是老人。看起来像个行脚商。没什么根据,只是印象。可能是摆在老人背后的紫红色大包袱给我这种印象。老人的脸细纹纵横,满是斑点,晒得黝黑,使得理短的白发更显得醒目。
另一个人……是黑的。
不,男子只是穿着黑色系的衣服,但他的周围很阴暗,好似只有那里明度下降了一般。男子背对我们,纸门一开,立刻机敏地回过头来。
那是个身形削瘦、面相凶恶的男子。
不晓得是因为穿着和服之故,还是房间灯光使然,男子的风貌就像个肺病病人,不健康极了。眉间的皱纹和垂落在额头上的几丝浏海,更加深了这种病态的印象。那与其说是眼神凌厉,更接近阴险。
——好可怕。
我这么感觉,这个人教人害怕。
老人的表情看似困窘,又像悲伤。
老人看到我,视线游移了一下,接着转向又黑又瘦的男子说:
“我想……果然还是神隐吧。”
“神隐!”背后传来大叫。
是我不怎么想听到的熟悉声音——旅伴的声音。这个老师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只会对某类词汇敏感地反应。
“你、你刚才说神隐,对吧?发生神隐了吗!”
老师推开我,把大脸探进房间里。削瘦男子露骨地摆出令人害怕的表情。
“你是……同房的旅客吗?”
削瘦男子以沉稳至极的声音,对慌得离谱的肥胖男子说。
“那种事不重要!”
肥胖男子——老师这么答道。我觉得这问题很重要。
“我啊,在东京研究妖怪,叫多多良胜五郎。是很多的多多,加上优良的良。然后是获胜的胜和数字的五郎。”
说明字怎么写干嘛?
“神隐这种现象,与我的研究对象——妖怪现象有着密切关联。在民俗社会中对于失踪者的解释,就是这类怪异……”
“真有意思呢。”男子以极清晰的嗓音说。
老师的话顿时中断了。竟然能够打断暴冲的老师,这个人真不得了
“神隐这个词汇正如你所说,在民俗社会中的主要机能是对于神秘失踪事件的一种说明体系。可是并非所有的失踪事件都被称为神隐。共同体究竟将什么样的事例称为神隐,又有哪些事例不会被这么称呼,两者之间的区别究竟如何界定,这个问题非常耐人寻味。此外,被视为神隐的情况,认定的原因,也依地区和状况不同。拐带的神明是天狗还是别的?我认为这部分的总括性调查会非常有意义。不过刚才提到的神隐这个词汇,不是做为民俗语汇来使用,只是这位先生一时想不到可以代用的词汇,才选用了神隐这个词罢了。”
“啊……”我不禁叹息。
——这个人是何方神圣?
“这位先生只是想要表达这是一桩原因和理由都难以理解、状况和过程亦难以掌握的神秘失踪事件。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词汇,便挑选了神隐来形容。很遗憾,并没有发生有人被天狗带走,或是被隐座头捉走这类事件。”
“隐、隐座头!”
老师的后脑勺在痉挛。
一定是陌生男子说出和妖怪有关的名词,让他兴奋起来了。
“隐、隐座头……”
老师重复。男子扬起单眉,略略眯起了眼睛:
“所以我说这与隐座头并没有关系,多多良先生。”
“这、这样啊……难、难道你、你对妖怪、欸、沼……”
又在“沼”了。
妖怪爱好者有着独特的气味。就算对话中只出现一丁半点具有妖怪味道的单字,我们这种妖怪痴也会敏感地反应。这名男子虽然看似难以亲近,但他的话里充满了妖怪味。
“恕我冒昧……”
我上身前倾,像要窥望情况。
“我们是旧书贩卖业者。”男子答道。
“是、是旧书商吗?”
“没错。我的店在东京,这位先生则是在青森经营旧书店。其实这一带有个藏书家在大前年行踪不明,两年以上都没有现身,他的家人想要将他庞大的藏书处理掉,所以我们才会前来。”
“哦……”
“然而我听这位先生说明状况……啊,不,这不是该对旅行中的人说的事呐。”
男子迅速地站了起来。
“陆奥书房先生,我们就别在这儿谈了。看来还得说上许久,可能会吵到这两位,我们换个地点吧。我看看……要不要移到我住宿的旅馆去?那里的住宿费就由我负担吧。这里反正明天就要退房了吧。”
老人说:
“去你那儿是无妨,可是住宿费……”
“别客气,这次就算扣掉旅费也能赚上不少。这一趟真不算白跑了。而且也得谢谢你的介绍……”
老人说道“这样啊”,站了起来,扛起庞大的行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样才好。”
男子披上挂在墙上的黑色和服外套,接着望向我和老师:
“打扰了。”
“打、打扰的是我们……”
我忍不住低头行礼。老师愤然不已。为什么我得替他道歉才行?或者说,为什么这个人不低头?男子面对老师这无礼至极的态度,却似乎不放在心上,殷勤有礼地说:
“啊……看两位似乎长途旅行十分疲惫,进了旅舍,却被迫站在走廊上,真是抱歉。这儿从现在开始不再是通铺了,请两位不必客气,慢慢休息。”
“好。”老师呆呆地说。人家都说成这样了,“好”是哪门子反应?
一阵停顿。里头的人出不去。
老师的大肚子和大背包挡住路了。
我推开老师,进入室内,再把老师的巨躯拖进里面。接着我缩起脑袋望向先来的客人们。
“不好意思啊。”老人小声说,出了走廊。我目送着老人背上的巨大行囊,不知不觉间黑色男子已经去到走廊了。真像个幽灵。
我还在茫然自失的时候,男子扶住纸门说:
“最近世道不太平静,请两位路上千万小心……”
纸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我望着那沾满污渍的肮脏纸门……
“你在干嘛啊?快点坐下啊,看得人毛毛躁躁的。”
是骂声。回头一看,老师已经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休息了。真不知道是迟钝还是迅速。
“他们自个儿离开了,这不是很好吗?有人在会拘束嘛。”
老师说,从挂在脖子的袋子里取出相机。
就我来说,两个人独处感觉更尴尬,但老师和刚才那个奇妙的男子交谈后,似乎把我们先前险恶的气氛给忘光了。
——嗳,算了。
我坐下来除下旅装,解开绑在肚子上的钱兜带。这钱兜带里装了两人份的全部旅费,非常重要。
“刚才那人,”我把钱兜带搁到行李上,“……是什么人呢?”
“人家不就说是旧书商了吗?”
“不,是这样没错,可是他异样地……”
我没办法切确地表达。
就算说“有妖味”,老师也不晓得究竟听不听得懂。
“他好像很熟悉民俗学方面的事呢。”老师说得很简单。唔,这样说也太直接了吧。
“老师是不是想和他再多聊聊?”
“可是他看起来有点恐怖,很难亲近的样子。”
老师边清洁相机边说,“叽叽叽”地怪笑。他的感想真是不清不楚。
“不过……他说了神隐什么的吧?”
“不平静呐。”
“这一带说到神隐,果然还是天狗吗?”
“我觉得一提到山岳宗教就想到山伏、天狗,也太不经思考了。所以想请教一下他这方面的事,可是他们也不是当地人嘛。那么问了也是白问。”
“既然他们会住旅馆,当然不是当地人啦。”
我总觉得……这真是好没意义的对话。
结果我们沉默下去了。也没必要勉强交谈。而且肚子也饿了。我们没吃晚饭。这沉闷的时间持续了三十分钟有吧。
纸门突然打开了。
入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头上绑着天竺木绵的修行者头巾,一身白色装束。
男子缩起脖子微微低头,说了声:
“晚安。真是抱歉,听说这儿是通铺……”
“哦……”
那个老爷子,才刚走了一个人,好像又接了个通铺客人。男子迅速解下头巾,露出底下的秃头,深深向我们行礼。
“我可以进去吗?”
“啊,那当然、呃……”
我不知为何直起身子,说着“请进请进。”连自己都觉得这德行也太谄媚了。
至于老师,他什么也没说,大摇大摆地坐着。他可能没有恶意,但我总觉得这样给人感觉不太好。
新来的客人说着“不好意思”,走到房间角落,将手中的行囊摆到墙边后,跪坐着转过身子,自我介绍说,“我叫浅野六次。”向我们低头行礼。
我也端正坐姿,说:
“我姓沼上。啊,这个是……”
老师微微缩起下巴,“我叫多多良。”
浅野说着,“今晚还请多多担待。”再一次低头行礼。我嘴里说着,“我们才是。”心里觉得有点吃不消。不是受不了对方毕恭毕敬的招呼,而是受不了自己像个小丑般巴结奉承。唔,毫无反应的老师也是让我有点受不了啦。浅野一脸和善地问我们,“两位是一道旅行吗?”真讨厌的问题。我不想老实回答。我暧昧地回话:
“唔,差不多。”
“我是做生意的。”
“我们是游山玩水。”我说,但老师同时回答“是研究调查”。两人的话叠在一块儿,没办法听清楚吧,不出所料,浅野“这样啊。”地做出微妙的反应。
我遮掩过去说:“不,我们是在参观名胜古迹。”
“旅游啊?真是教人羡慕。”
“是趟贫穷旅行,没什么好说的。顶多只是泡泡温泉,看看神社佛阁罢了……”
虽然也不是撒谎,但我模糊语尾带过。
“温泉很棒呢。”浅野说,“我现在住在越后,但原本是这附近出生的。是汤殿出生的人,所以喜欢泡汤呐。”
“汤殿……汤殿山这个名字,果然和温泉有关系吗?”
“是啊。奥之院有个叫做御宝前的巨石御神体,像这样约有五间大小。听说那颗巨石会流汗似地冒出热水来,所以才叫做汤殿呢。”
“奥之院……”老师用鼻子喷出气来,“那、那是仙人瀑布吗!”
“是的。”浅野答道,“出羽御山的御神体就是那块石子。”
“石子!”老师的腹部震动。
“温泉!”
“你那是什么反应?”
“这什么话,沼上,仙人泽有石头也有温泉呢!石头和温泉,不是完全符合你的兴趣吗?多棒啊。决定要去,真是做对了。”
的确,说要去的是老师,但变得差点不能去,也是老师害的。
“两位要参拜御山吗?”浅野吃惊地说。
“嗯,我想三山全部都去可能太勉强……不过只有汤殿山一定要去,或者说,奥之院的……”
“两位要去到御宝前吗?”浅野再次吃惊地说。
“不、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
“怎样?路太险吗?”老师采出身体。
“说险也是险,不过唔,这一带的男人一到十五岁,每个人都得上山。”
“每个人?有这样的习俗吗?”
“我是不懂什么窸窣,不过以前只要成人元服,全都要上山。现在大家也会上去参拜吧。庄内那里也是。在庄内那里啊,甚至还说没拜过羽黑的人不可以嫁娶呢。”
“那,男女老幼全都上过山了!”
“我是不懂什么难你老油,可是庄内那里,女孩子也会上山。这一带是只有男人啦。也有些地方规定女孩子只可以去到志津。汤殿山跟月山是女人禁制嘛。”
“女……”老师本来想说什么,又打消了念头。
“一到十五,家里的屋顶就会摆上叫梵天的,像这样的御币束。那是为了祭拜祖先呐。然后一星期前就沐浴戒斋,不吃腥,忌辣味,然后参拜镇守神什么的,再进行水垢离……”
“水垢离……得这么严格地沐浴斋戒才能上山吗?”
“那儿是净土啊。”浅野说,“家人上山参拜的时候,待在家里的人也必须斋戒。就连钱都不可以带上山呢。”
“钱!”
“参拜的人连香油钱都要洗干净,要用盐清呐。此外的钱都被视为不净,不能带上山。”
“这、这与芭蕉同行的弟子曾良写下的文章,自此携入奥之金银钱不持归,落者不得取云云吻合呐。”
“是啊,”浅野仰起身子,“因为钱不可以带上山,所以我也听说钱会直接扔在途中。说什么参道的路边掉了一堆道者扔掉的钱。”
“掉了一堆钱!”老师再次探出身子,“掉了一堆钱耶,沼上!”
“知道啦。话说回来,浅野先生,你说的道者,是指修行的人,修验者吗?”
“不是,是参拜的人。哦,我也是道者。这是道者装束。”
“那……”
老师说到这里,望向我,说了声“沼”。
我不理他,问道:
“如果不在一星期前就沐浴斋戒,并穿上那样一身打扮……呃,就不能上山吗?”
那样就没办法了。
“虽然也不是不行啦……”浅野答道,思忖了半晌,“可是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办的嘛。不能说去就去,毕竟是参拜嘛。”
是参拜没错。
我望向老师,“不行啦。”
“上不了山嘛。”
“没那回事。借个装束,斋戒一下就行了。”
“什么斋戒……”
“两位真的打算上山登拜吗?”浅野确定似地问。
“这怎样了吗?”老师学浅野的乡下腔说。
“你学人家干嘛……难道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这个嘛,若是祈愿,请人家代参怎么样?彼岸啊正月等等的,很多人上山参拜,但也有没办法上山的情况,所以这一带的村子就成立了叫做讲的制度,由村子代表上山参拜……只要拜托他们,他们可以代客祈愿。”
“代为祈愿啊……那……”
我斜眼瞧去,老师不停地左右摇晃脸颊上的肉。他是在说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我们又不是要去祈愿。若是不亲身走一趟,亲眼瞧一瞧,就没有意义了。”
“那当然啦。所以……”
“我们斋戒吧,沼上。”
“唔唔……”怎么办才好?
“我们哪做得来?我们可是旅人耶。”
“就算在旅途中,也可以斋戒啊。又没规定说旅人一定得是腥腥臭臭的。既然是斋戒,就是少吃东西,没有大吃大喝的斋戒嘛,反而是不能奢侈了呢,那么就不会花上多少钱啦。反而省更多呢。”老师劲头十足地说,“剩下来只要保持清洁就行了嘛。”
“虽然你这么说,但住宿费怎么办啊?斋戒期间要住在哪里?就连这么便宜的地方,住上一星期的话,荷包也会大伤的。”
“伤是会伤啦。”
“你少说得那么轻松。这种情况,是只有钱不断减步耶。斋戒不就像闭关吗?这段期间哪儿都去不了耶。”
我指着钱兜带说。
“你看看,这是我们花了半年才存到的宝贝呢,有效利用它吧。接下来我们还预定去许多地方呢。难道那些全都要放弃吗?要放弃那些地方,待在这儿洁身沐浴吗?”
“不是闭关啦,是斋戒。这段期间,以登拜口附近为据点,绕遍附近所有的神社佛阁就好啦。不……也不用跑得那么勤吧。”
“两位没钱住宿吗?”浅野问。
“不,现在是有。”我再次出示钱兜带。“嗳,我们是两人一起旅行,身上带的钱只要不奢侈,可以撑上一个月。不过从这几天花用的状况来看,实在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一星期到十天。考虑到今后的预定,我才会说最好还是快点前进。”
“哦。”浅野张着嘴,点了几次头,“嗳,这一带每个地方参拜者都很多,其中也有一些地方可以免费让人住宿。”
“免费!”老师从鼻孔喷出气来。
“那些地方不收钱。是寺院嘛。要是没地方住,是有几处地方可以投靠。”
“可以住在寺院里吗?是宿坊吗?”
“噢,寺院的宿坊的话,多少得花点钱。嗯……也是要看地方,嗳,该说是寺院还是别的吗?总之是有那样的地方。”
“去了就可以让我们住的地方,是吗?”
“嗯,不少地方都被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被赶出当地的无赖之徒赖着不走,可能不能说是什么好地方,但本来是为了方便修行者而开设的,我想也不是太糟糕。去的话,会给饭吃,借被子睡。”
“太好了。”老师说,“真是太棒了。我们就去那里白住斋戎,然后上山吧。旅费有限,但时间无限,束缚我们的只有金钱。对吧,沼上?”
“无论如何……都要上山吗?”
“难道不上山吗?”
“不,呃……”
怎么样呢?这样就上得了山吗?
“那当然不成啦。”浅野说。
“为什么?”老师歪起眉毛。
“很危险嘛。”浅野答道。
“危险?”
“哦,当地人姑且不论,只有两位太危险了。出羽的山非常险峻,原本就是个难行之处,天气又变化莫测。冬天当然没办法,现在这时期也是,一吹起风来,连树木都会被连根刮起呢,就连熟悉山里的人也很危险。万一被刮进谷底就完了。圣山一狂暴起来,会要了门外汉的命的。”
“你看。”我瞪着老师,“不行的啦,不行。”
“不行吗?”
“不行。老师还说什么山从哪里爬都成。要是从哪里爬都成,就不会有什么登山口啦。山伏修行的山,哪是大外行随随便便就上得了的?”
“不不不,”浅野一只手举到脸前,膜拜似地左右摇晃,“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不是哪样?”
“就是说,”浅野以风趣的口吻说道,“要上山参拜的话,肮脏的身子当然不成。这只能住在登拜口的寺院宿坊之类的地方,净身斋戎了。可是不是当地寺社信徒的人,也用不着仿傚这样的当地习俗。还有,山上的确是危险,但连十五岁的孩童都有法子登了,所以也不是没办法上山。登拜口附近有几座行人寺,那里有人负责向导。”
“有、有人可以为我们向导吗!”老师激动地说。
“寺院会帮我们介绍山岳观光向导之类的人吗?”
“不不不。”浅野再次挥手,“没那么时髦的玩意儿。那里有的是行人。”
“行人?”
“哦,那也叫御行。喏,嗳,该怎么说?是在寺院修行,可是不是和尚的人。”
“半俗半僧,是吗?”
“是这样说的吗?”浅野嗳昧地回话,“对我们这种道者来说,是为我们在山上带路的修行者,但他们不是正式的和尚。登拜口的寺院有住持,这是正式的和尚。但行人和这些人不同。可是行人在山上修行,修行之后会开寺院,也会为人加持祈祷。这附近的檀那场,也有许多那样的行人寺。”
“哦……”我察觉了,“你刚才提到的可以免费住宿的地方……”
浅野方才说的“该说是寺院还是别的吗?”是不是就是指那种半俗半僧的修行者开的寺院?
“就是那类行人寺吗?”
“唔,是啊。”浅野说着,搔了搔秃头,“行人寺也有很多种,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了,很多地方跟一般寺院没什么两样,也有些地方是不给人住的。我知道的地方叫紫云院,离檀那场和登拜口都有段距离,孤零零的。不过那儿的庵主非常好心,不管是身无分文的人还是乞丐,都一视同仁地收留。”
“就算不是去修行或参拜,也愿意收留吗?”
“没那回事。哦,行人寺本来是行人修行的据点,所以有些地方也会为人加持或占卜,也有的地方还祭祀着即身佛。”
“即、即身佛!”
“你知道即身佛?”浅野意外地问。
“当然知道了。”老师又兴奋起来。
“所谓即身佛啊,也叫一世行人,是历经严格的修行的行人才能变成的。”
“不是……僧人吗?”
“要说是和尚也算和尚啦。”
是半俗半僧。
“他们长期闭关在奥之院修行,然后成佛嘛,比和尚更了不起。”
因为是佛嘛——浅野笑道。
“那些行人当中,也有一些会为人在山上带路。”
“那些行人……会带人上山?”
“当然要带路费。”浅野说。
“带路费啊……”
老师说,接着把嘴巴挤成“沼”的形状看我。
“沼……”
“知道了啦。你想神气地说什么明明去得了,是吧?呃,浅野先生,雇用行人——说雇用好像很奇怪呢。请行人带路的话,带路费会很贵吗?”
“不,是随喜。行人带路也不是为了赚钱。那是修行嘛。或许是有行情价,但我是当地人,离开故乡后,又一直是独个儿参拜,不晓得现在的行情。”
“给多少都行啦。”老师说,“只要上了汤殿山,接下来就只剩回程啦。现在上山是第一要务,其他的就放弃吧,沼上。只要留下回程的火车钱就行啦。”
刚才还在说最上跟庄内也要去的到底是哪只胖狸猫?说得这么简单。
“那样不好吧,都来到这里了。”
这儿可是出羽。我们来到出羽了。是憧憬的东北旅行。
“你要这么说的话,”老师认真起来,“都来到这里了,哪有不上汤殿山的道理?怕什么,事到临头……”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村”了一声,“嘻嘻嘻”地笑。
是在说村木的村。
他在指望村木老人。
“不能指望人家啦。”我说,“上次不是学了乖,已经说好了吗?只知道依赖别人,会变成废人的。村木老人虽然是识人不明,但只要向他哀求,应该是会送钱来……”
“是啊,就是这样啊,作左卫门先生说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我们。所谓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思。那位隐居老爷甚至还说愿意为了我的研究抛尽私财呢。那么浪费掉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出门之前我本来也下定决心不要再依靠作左卫门先生……可是回头想想,这有什么好客气的嘛?”
喂喂喂。
“村木老人说的是为了研究不惜援助吧?你想要登山,不是为了研究,只是为了兴趣罢了嘛。不,搞不好只是在意气用事吧。就算村木老先生是个坐拥好几座山的大富豪,也没钱浪费在老师的意气用事上头。”
“我才不是意气用事哩。”老师说。
浅野一副听得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一定一头雾水吧。我们只顾着说话,没有说明我们的状况。
我说“抱歉说明得晚了”,简短地说明我们的情况。浅野大为佩服:
“那么两位正在行脚诸国,走访调查各种传说,是吧。那就是学者大师喽。”
“没那么了不起啦。”
我说,老师却应道“没错。”浅野再次钦佩不已。
“哎呀,可是在这种时局,要巡回全国非常辛苦吧。”
“很辛苦啊。”
特别是要跟这家伙一起。
“我们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呢。灾难排山倒海,接踵而至,因为漫无计划,也常在途中用尽银两呢。所以我才会担心。”
“可是怎么说,你们说有个甲州的大富翁当两位的后盾?”
“哦……如果我们陷入穷境,他就会爽快地伸出援手。”老师神气地说,又笑了。
“那样就可以放心了。”浅野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还是头一次认识学者老师。怎么样,做为交好的诚意……”
浅野从行囊中取出布巾包起来的一升瓶。
“这是越后的地酒,本来是想拿来献给寺院的,不过两位如果酒量不错……要不要来上一杯?”
酒量……的确是不错。
“我啊,明天就要上山了,其实是不能喝酒的,不过就以洁身的程度,浅尝即止吧。可以请两位作陪吗?”
浅野说“我去借茶碗来”,出了房间。然后……我们享受了美味的地酒。
烈酒深深地渗入了空荡荡的胃里。
浅野从头到尾兴致都很好。
我们一直静静地边喝边聊到日期就快转变的时候,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与其说是喝了个烂醉,比较接近睡着了。
醒来——或者说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上午过九点了。太阳穴阵阵作痛,眼前天旋地转。我揉眼一看,榻榻米正中央有座小山般的物体正上下起伏。
是老师。还在睡懒觉。
老师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子。仔细一看,我也盖着被子。我不记得自己拿出被子,也不记得自己盖了被,应该是浅野为我们盖的吧。
那……浅野人呢?
房间里有的只有空掉的一升瓶和肥胖的妖怪研究家。
没有浅野的行囊,什么都没有。仔细想想,我们都睡过九点了,却没有人来赶我们,有点不对劲。浅野已经离开旅舍,前往山上了吧。
我甩了几下阵阵作痛的头,站了起来,去到走廊。正当我在用自来水洗脸的时候,昨天那个臭脸老爷子带着几分亲切来到了旁边。
“对、对不起。”
我垂下湿答答的脸。
“我、我们马上收拾离开,我、我们没有要延长……”
得叫醒那座小山才行。
“嗳嗳嗳,慢慢来,慢慢来,还是帮两位打扫一下比较好?”
“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啦,两位的旅伴说,不要打扰两位,让两位尽情地睡。”
“旅伴?胖胖的旅伴吗?”
“喏,就那个一早就出发的,上了年纪的……”
“啊……你说浅野先生吗?同房的……”
“同房?什么同房,那是晚点才赶上来的你们的旅伴吧?他是这么说的。还说正好同房的客人离开了,他来得正好。”
“等等等、等一下。”
我拿手巾擦完脸,仔细盯着老爷子的脸看。
“是浅野先生这么说的吗?”
“是啊。他说他是先来的胖小子跟大平头的同伴。不是吗?”
“不是……”
撒这种谎做什么?这……难道是装成我们的旅伴,早一步离开,要剩下的我们付住宿费吗?不,若是这样,昨晚的浅野就太慷慨了。那一升瓶的酒恐怕比这儿的住宿费还要贵吧。不不不,例如他有酒,但是没带现金之类的,或者那瓶酒也是……
“住、住宿费呢?”
“已经付啦。”
不是这样吗?
“连你们的份都先收了。昨晚的三人份,还有今天留在这儿的两人份。”
“我们的份?今、今天的?”
“已经收啦。所以慢慢休息吧。”
——啊。
“那、那个人……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说要赶火车……”
“火车?有火车可以上山吗?”
“才没上山的火车哩。有些地方是有公共巴士可以上去,可是没火车啦。”
“可是……”
“所以说啦,他早上六点就出发了。”
“早上……六点?”
浅野六次。
“被……被摆了一道!”
我大叫,跑回房间。我用力打开纸门……
顶着一头鸟巢般乱发的老师正一脸迷糊地擦着眼镜。
“啊,沼上,行李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没错。行李不见了。不,起床的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被摆了一道!”
我当场瘫坐下去。不是被吓到却腿软,这还是头一遭。
“被摆了一道是在说啥?我只是赖了一下床,何必连我的相机都拿走呢?啊啊,宿醉了。喝过头了。那简直是牛饮啊。我们两个喝掉了整整一升呐。”
“你、你还这么悠哉……”
“悠哉?谁悠哉啦?”
“你啦!”我说。
“别胡闹了,快把背包还我啊。”
“还不了啦。没了啦。”
“没了?”老师总算戴上了眼镜。
“什么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房间里头有的,只有一只空掉的酒瓶跟两条破被子,还有一个睡乱头的近视眼老头,只有这样!”
“为……为什么?”
“你还不懂吗!我们的钱,我们的行李,全被偷光了!被那个叫浅野的老头子……!”
什么浅野六次。是在预告他早上六点就会消失吗?
“……全被拿走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拿走,那岂不是小偷吗?”
“不就是小偷吗?”
“咦?”
老师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鼓胀起鼻翼,接着满脸赤红……
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