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黛的视线越过一片嘈杂，看到了最里面的沙发上坐着几个她眼熟的兄弟，他们手中有酒有肉，正兴致勃勃地“喂狗”。而那只“狗”，她也认识。
是陆霆纪。
被剜去双眼、割掉舌头的陆霆纪。他眼睛上蒙着一块肮脏的布条，看不见也说不出，口中发出模糊的呜咽声，两只手扑腾地去挡那些人泼在他身上的酒。堂口的人最懂如何消磨一个人的心志，他们有的手中是酒杯，有的拿着熏肉，用熏肉的味道骗陆霆纪靠过来，再狠狠把烈酒泼向他的眼睛……
陆霆纪发出阵阵惨叫，捂着脸蜷缩在地上，任他们哄堂大笑。
方青黛脑海中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地快步走上前，拎起矮几上的酒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一声巨响惊破了堂口内的烟雾靡靡，众人不约而同循声看过来，几个眼生的甚至已经站起身，一手搭在腰间，势要掏家伙。方青黛一言未发，只是护在了陆霆纪身前，与满屋子的大汉相望。
俄而，守在堂屋二道门的几人让开一条路，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从里屋走出来。此人方青黛记得，是在她与陆霄练婚礼当日帮着好一通张罗的洪定。
在场的人见洪定现身，纷纷恭敬道一声“定爷”，不敢轻举妄动。洪定脸上带笑，眉宇之间却并无半分笑意，俨然一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他来到方青黛跟前，很是礼貌地略弯腰颔首：
“少夫人。”
他既做得这般姿态，旁人亦不敢造次，那几个掏家伙的也颇知进退，把手垂了下来。
“定叔，”方青黛没绕弯子，开诚布公道，“我要见阿霄。”
听到她的声音，狼狈趴在地上的陆霆纪陡然如梦初醒，挣扎着爬起来拽住她旗袍的襟摆，囫囵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方青黛听明白了，他是在说：
“求你杀了我。”
方青黛强稳住心神，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洪定，似乎坚持要等一个答案。
洪定笑容不改，眼神不经意落在陆霆纪身上，身后的两名打手立时扯着陆霆纪枯瘦如柴的胳膊将他拖开。他却仍拼了命地扯拽着方青黛的裙摆，挨了打也不撒手。
“定叔，”方青黛急道，“他已经这样了，没必要再为难他。”
洪定抬手示意二人停手，不紧不慢道：
“这家伙身上脏得很，别冲撞了少夫人。再者，他当老爷义子之时，没少在码头上作威作福，如今兄弟们不过是给他点苦头尝尝，俱是他应得的。”
方青黛心知说不过他，便不再扯开话题，执意问道：
“陆霄练到底在哪。”
洪定叹了口气，双手慵懒地插进衣兜里，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迎上方青黛不甚客气的目光，仍是只字不答。
方青黛环顾一周，堂口的兄弟们皆都和洪定一样，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像在看一场好笑的马戏。她握紧拳头忍下怒意，转身径直朝堂口内部走去。
然而洪定一记眼神，马上又有三个人并排站过来，拦住她的去路。
“少夫人，”洪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兄弟们奉命办事，咱们彼此都行个方便。”
“好。”
方青黛答应得很快，却并未离开，而是自顾在沙发落了座。她离经叛道地翘起二郎腿，故作无谓一笑：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总不会一辈子都躲着不出来。”
洪定脸上笑容顿失，他望着方青黛这副做派，不禁暗自腹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方青黛的这副无赖做派，真颇有陆霄练的风采。
众人心里皆犯起嘀咕，一个打手忍不住对洪定低声问道：
“定爷，现在怎么办啊？”
洪定拿不了主意，先打发了人去问。而他的人还没回来，程墨就已经小跑着来了堂屋。他对洪定点了点头，洪定当即会意，亲自去请方青黛：
“少夫人，”他挤出一抹笑容，“少爷有请。”
洪定陪陆襄亭闯码头的兄弟，算是看着陆霄练长大的长辈，平素一向不喊陆霄练作“少爷”。
但今时不同往日。
陆霆纪在陆家时得罪的人太多，陆襄亭为了安抚兄弟们，特意把这小子送过来，让大家解解恨。眼下方青黛维护他，即是与整个堂口为敌，洪定出来镇场子，是怕真有愣头青对方青黛不利。
自然，他多敬方青黛一分，手底下的人就多一分考量，不会与这位少夫人正面冲突。故而直等着方青黛随程墨离开，洪定才彻底松了口气。
陆家堂口的院子不小，九曲回廊，方青黛跟着程墨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处阁楼。程墨在门口站定，不再往里走，任她兀自推开门踏入其中。
阁楼内弥漫着浓烈的高度白酒气味，方青黛不喜欢酒味，用随身的手帕虚掩着口鼻才迈步而入。
这间狭小逼仄的屋子从装潢到陈设摆放都像极了陆霄练的书房，一张纤尘不染的书桌，整齐麻烦着各类书籍的柜子，以及一组看起来没什么使用痕迹的皮沙发。
陆霄练疲惫地坐在皮沙发上，面前的矮木几上摆放有一只空空如也的酒杯。他仿佛是累极了，连方青黛的到来都未曾察觉，只是垂着头沉默。
“阿霄。”
方青黛轻轻唤了一声。
她轻手轻脚走近陆霄练，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陆霄练头也不抬，应了一声：
“来了。”
方青黛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想问他到底是来堂口处理什么事，陆霆纪又因何沦落至现在这般田地。可当她看到陆霄练借酒消愁的落寞模样，这些问题就全都不重要了。
她把带来的止咳糖浆放在一边，继而温柔握住了陆霄练的指尖，问道：
“身体不舒服吗？”
“嗯，”陆霄练这才抬起头看她，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笑容，“还好。”
他嘴上如此说，方青黛却清楚地看见，他的双眼泛着红，额间冷汗涔涔，汇成股落入衣领。而他的左手始终掐着上腹，仿佛在竭力压制着某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