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微凝的石板砖上,落下几片红叶。
一辆马车缓缓行过,车轮碾压而上,红叶便在月色下碎成了几点朱砂一样的注脚。
北坊的朱门绣户,白日气派光鲜,到了夜里,仿佛成了蛰伏的猛兽,门口挂起赤红或澄黄的灯笼像是半睁半寐的兽眼,一不小心,就会吞噬掉来东都求富贵通达的人。
裴弗舟驱马随车而行,行至拱桥之上时渐缓,见洛水两岸花树微倾,开到极盛的花,风一吹就如雪般静静散落在河面之上。
他高坐于马上,略高于车顶,掣缰收回视线时,见身旁车帘微微掀起一角。
帘后露出一张妙容。
杏眸灵动,此刻迎着月光,痴痴凝凝地悄然看着那洛水之上倒映的一片灿灿星河。
裴弗舟顺着江妩的目光看过去。
寂静的夜色中,依稀可北望繁华鼎盛的皇城宫阙,阙楼上,似是有宫娥内侍,人影绰绰。
思及待到上元之日,桥锁大开,四方万国帆舸皆停驻于此,彼时船甲相接,奇货堆积,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何人不会艳羡沉醉于今日神都之盛?
此情此景,裴弗舟身为金吾武侯,拱卫神都,亦是生出几分幸甚与荣耀之意。
“此桥,名‘星津’。”
他说着,帘子倏地一落,那张妙容立即悄悄躲了回去。
裴弗舟未理会,下意识地缓了马速,平淡地自言,“意为引洛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他嗓音薄如浮冰,不急不缓,少了白日的威冷,多了一丝微妙。
江妩不语,听他并无冷责或奚落轻嗤之声,犹豫半晌,又将帘子悄然挑开。
她抬首看向裴弗舟,虽看不清彻那张脸的表情,然见其锦衣夜行,骑于一匹乌黑骏马之上,只单手控着马缰,身形已经是相当的稳落。
想起他十六时曾独自远赴边关追随其叔父,纵马玉门关,必定也是见过血光的。
除此之外,她对他倒真是一无所知。
江妩努力地回想着裴弗舟方才说出那句复杂又充满玄意的句子...
思忖了半晌,却还是不甚了了。
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轻声道:“你知道得多。可你说的...我听不懂。”
说着,悄然瞅了一眼裴弗舟,他无波无澜的一张脸,忽然似是一牵唇地笑。
他无责无怪,马鞭遥遥一指,与有荣焉地引她去看东都皇城,朗道:“宫阙照天地,天子坐星瀚...”
见江妩脸上有迷茫之色,复低声又解释道:“东都依银汉星宿布局而建,一步一星,故谓之神都。”
江妩恍然大悟,“哦——这样么。”
她秀眉微漾开来,起初心中浮起一阵新奇与震撼,而后却有些茫然和奇怪。
江妩收回视线,想起他昔日之作为,怯怯拘声道,“可你...为何与我说这些呢?”
裴弗舟微怔,被她一言问住。
为何。为何?
他也不知道。
只是如今面对这个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若要从源头和她说起,似乎已经没有时间,也没什么意义了。
裴弗舟望向在即的沈府,他平了心绪,不易察觉地缓口气,淡泊低沉地吐露了一句。
“江姑娘,祝你求得意中人了。”
江妩没想到他会说这话,“诶。其实倒也没...没那么快。”
她下意识地小声喃喃了一句,而后一怔,反应过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连忙补上掩饰道,“不过,的确也快了!”
听裴弗舟不说话,江妩悄悄看了他一眼,嗫嚅一声。
“还是多谢你...”
他面无表情,没有再去质疑和探究什么。
江妩心虚地垂下眼睑。今夜的裴弗舟有些不一样,太过平和淡然,少了棱角与犀利,反倒让她不适应了...
她也不再说话,索性和他一起坠入这沉默的秋夜。
很奇怪,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忽然觉得记忆里的他,或许并不是个太糟糕的人。
马车行缓,南坊的坊舍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沈府在望,已有得了信儿的家仆出来相迎。
夜色黑,江妩下车没再唐突,而是老老实实踩着马凳走下来。
“我...我到了。”
“好。”
“......”
“既然无事,那裴某也回去了”
江妩屈身拜过送别。
转身临别前,她回头,见裴弗舟还未掣马掉头。
她深呼一口气,对裴弗舟郑重道:“无论如何,今日还是多谢你。”
裴弗舟轻哂,月下一垂眸,只轻接道,“谢什么。”
“自然是谢你池中相助,谢你...送我归家。”
江妩是听叉了,误解他意思,裴弗舟听得微怔,而后习惯性地抱臂垂眸看下来,凝眸片刻,蹙眉多问了一句。
“江姑娘,我们...竟是有这般生疏么?”
“这、”江妩被这冷不防的一句问得有些茫然,胡乱抓了把衣角,只张了张嘴,糊弄起来:“倒也不是......彼时与世子、千金和将军一行相识,自是都差不多...差不多。”
裴弗舟无奈,没有再去问更多了。
听她说“倒也不是”的时候,反倒比她说一个“是”来得折磨人些。
其实他宁愿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果断地告诉他,他们两个是毫无干系和交集。
快刀,即便会割破手,流血疼痛,然而亦可利落地斩断乱麻,速速给他一个解脱。
可她却给了他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慢慢悠悠地磨了一圈,不见结果,反倒徒然生出几道引人遐想的痕迹。
“裴将军?”
裴弗舟闻声回神,见江妩怔怔地捧着大氅立在他的马下,向上一托,“方才忘了这衣服...还未还给将军。”
裴弗舟垂眸须臾,他大氅被她叠成整整齐齐的四方,规矩守礼,颇有一种讨好、乖顺和圆通的味道。
他不禁蹙眉,意识到他是不喜欢看见江妩这样的。
于是没有应声,只伸手拿过,轻轻一抖开,展臂将大氅旋披在身上系好。
而后轻夹马肚,他那良驹一丈乌便带着他头也不回地奔回北坊。
这一路,暗影浮动,香气幽幽。
他大氅上曾经的冷香已经不复存在,被这道淡雅缠人的女子香所占领。
如玉指轻轻勾住了他的一根心弦,迟迟未放开,不闻其音。
裴弗舟驱马时,被这香气扰得烦乱,竟差点走过了家门。
他不禁心中警铃大作,暗暗发觉此事再不悬崖勒马,只会是要出事。
他一回府邸,第一件事便是解下大氅,丢给了仆从。
“烧掉。”
仆从讶异,可见少郎君脸色沉沉,不敢违抗多问。
于是立即生了火盆,丢进了几根枯枝,将火烧得很旺。
火光噼啪,跳跃着映照着裴弗舟的淡淡的眸色,大氅被展开,持着停于火盆上方。
烈烈火舌将将舔上了衣角,但凡靠入几寸,这衣服便是万劫不复了。
裴弗舟额角一跳,忽而心中异动大起,当即呵止住那手。
“停!”
“怎么了,少郎君?”
“...不要烧。明日洗了,重新熏香。”
作者有话要说:
按上周所说还是周三停一次,周三评论区掉几个红包感谢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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