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江妩于江氏一族这辈中,并不排四。

是后来,与国公府走动起来,国公夫人无意中对她提了那么一句。

“二房有一位四娘子,平日与我最是亲近,可惜年纪轻轻去的早。我时常想起来,很是难过。你若真心愿意,平日与我做个伴说说话,不若填了她的排行,也算是全了这缘分。”

那时候江妩一门心思往国公府里攀,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从此,国公府上下见了她,都客客气气地改口,叫一声“四姑娘”,大抵有将她当成自己人的架势。

然而唯有裴弗舟不同,他一定会在“四姑娘”前头加一个“江”字——好似是在时时提醒她原本属于哪个门第。

听到那一声,江妩先是一惊,而后觉得十分古怪。

事到如今,她压根和国公夫人都没说几句话,更不用说什么被拉去当四姑娘的事情。

裴弗舟怎么会突然叫她呢?

江妩心里泛起不安的嘀咕,攀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警惕地瞧向他。

裴弗舟大梦初醒,脑子里还混沌着,只觉在逆光的视线里,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薄肩纤长,秀眉温婉,一双眸子却有压不住的神采飞扬,像是洛阳城拥挤的夜空中最明亮的一颗星子。

仔细看去,那脸庞虽然是模糊的,可还是与方才梦中的那道身影再次重叠了。

他无意识地开口唤了一声。

见有个人正在门后探身,白皙柔弱的脖颈从丹色的衣领微倾着,她正悄然抬着长睫,觎着眼睛在偷看。

裴弗舟对上那双眼,待看清是谁后,眉宇一锁,脑中空白片刻,猛然间彻底清醒过来。

初醒时那点透着冷淡的温柔稍纵即逝。

于是收起手肘,将身子坐得很板正,垂眸抬手间,胡乱碰了碰茶瓯,发觉里头的茶已经凉透了。

他也不挑,干脆端至唇边,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这一碗冷茶,咕嘟——灌入心头,总算浇灭了那点被发现的懊恼。

他清了清喉头,蹙眉看了过来,没好气道:“你不去旁院和女眷一起,怎么在这里?”

江妩听得一缩。

这个语调她很熟悉,是裴弗舟准备冷言冷语的前兆。

她身形往门板后躲了躲,听见隔院隐约传来郎君们的饮酒作乐声。

于是瞧了裴弗舟两眼,鼓足勇气地也学道:“那你不在旁院和他们投壶清谈,怎么在这里?”

裴弗舟没有说话,抬起眼角冷冷地扫了她一下。

江妩吓得连连抿唇,一副不想惹你的模样,赶紧垂眼认怂。

她对踹小袖,支支吾吾地努嘴道:“宴席宾客众多,我说不上话,想找个地方歇一歇而已......”

江妩心里紧张,仍然很想弄清楚这事,缓缓吸了口气。

她试探地抬起一只脚,轻轻踩上了屋子里的地毯,小心翼翼地探声道:“那我进来了?”

说着,长睫微抬,眼神悄然看向裴弗舟,见他没搭理她,只是并指按着眉心,好像很头疼的样子。

她轻轻迈出一步,靠近些许,柔柔地唤了一声,而后小心探身问,“你方才.......梦见什么了啊?”

江妩很想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叫她那个称呼。

莫不是,国公府已经有了什么动静?

裴弗舟心虚,只想装作没有方才那事,心不在焉地丢下一句,“没什么。”

说完,才听出她有打探之意,不由脸色微变,羞恼地看了过去,“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江妩觉得他莫名其妙的,嘟囔一句,“你方才分明好像在叫我。”

“笑话。”

裴弗舟立即反驳,做出一个从容又自信的笑,轻嘲道:“怕不是你听错。我怎么会叫你?”

“是吗?”

江妩灵巧的杏眸一垂,想了想,说,“我可都听见了,你亲口叫了我名字那两个字。”

这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

裴弗舟面露愠色,下意识地开口纠正道:“胡说。我叫的分明是江四...”

他唇边倏地一僵,脸色瞬间有些难堪起来,发觉自己好像掉进了她故意挖的坑里,被她诓了一把,于是干脆闭上了嘴。

江妩掩掩唇,转而试探地又问,“倒也奇怪。也不知谁说我排四,怕不是误会?”

裴弗舟正十分懊恼着,一口气憋在心头,可听了这话,也不由也起了疑惑,调转视线看了过来,“你...不是?”

江妩在他的脸上打量一遍,仔细瞧着这反应,倒不像是装的。

心头才微微松了口气,看来担忧的事情还并未发生,于是摇摇头,“我不是。”

裴弗舟神情渐缓,虽然有些疑惑为何自己叫了那一声,可此刻面子到底挽回些许。

两人目光无意中一碰,他倨傲地扬起下颌,冷淡地朝她一睨。

“所以我不是早说过了,我怎么会是在叫你?江姑娘,请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

江妩有些无语,敬而远之地看裴弗舟一眼,暗忖他那日落水是不是真的摔坏了脑子。

昔日那个行事机敏利落,令人心畏的东都武侯,怎么此刻有点性情大变的意思。

院外天色暗了下去,家仆已经挑了灯笼在回廊上,点点红光迎风轻晃,和裴弗舟此人一样怪异。

她听到外庭那头一波又一波的喧嚣接踵而至,可裴弗舟也不打算去,似乎饮酒作乐或是高谈阔论,对这人都毫无吸引力。

江妩不想看见他,可眼下又无别的地方可去,只好继续呆坐着熬时辰。

四下里极静,静得能听见他一身织锦斓袍衣料摩擦的声音。

裴弗舟不急不缓地将茶炉重新点燃,烧起水,慢条斯理地加入茶粉和盐巴。

她在对面瞧,真奇怪,一双舞刀弄剑的手,操控起这些竟也是行云流水,一切都在条理之中。

可这样的静,在江妩耳边不紧不慢地磨过一圈,不过是数个弹指的功夫,却着实有一种小火炖茶般的煎熬。

她心里默念,大概就快要熬过去了。

这般想着,心里就有了点希望。

静坐一阵,外头有声响,她下意识地朝外望了一眼。

黑色的矮木从中,有一高一矮的身影,挑着灯往这边走来,隐隐约约听出那是一位低声抱怨的小孩子,另一个则没说话。

她以为只是府上谁家的孩子,可待到那一道颀长清雅的人影从夜色中走入光亮中,她脸色微变。

正要赶紧起身离去,不想,苏弈已经瞧见了她,将身边的庶弟交给了婆子后,从外头温和地唤了一声,“江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她撇撇嘴,昔日情郎的关注,如今反而成了扰人的累赘。

江妩暗暗深呼一口气,只好提着裙衫起身,准备行礼。

还没待她迎上前开口,苏弈已经率先提袍迈了进来,却一眼便见裴弗舟也在。

他的笑意停在唇边,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从江妩身边一步一步地走过,径直向裴弗舟的案几行去。

苏弈停在他案几前,负手看了一阵,才半带玩笑说道:“咦,你怎么也在这里?”

裴弗舟不屑和苏弈周旋,只望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哂道:“休沐日我本要在家中歇息,有人非要我替他去接人。怎么,如今我寻个地方清净清净,也不行?”

苏弈笑着说当然可以,顿了顿,“只是我家宅深广庭院众多,你为何偏偏......”他余光看了一眼江妩,随后望向裴弗舟时,眸中的浅笑中有了几分探究之色,“为何你偏偏挑这间,同江姑娘。”

话落,二人之间竟是静了一静。

裴弗舟沉默片刻,慢慢放下茶瓯,平静地回看向苏弈。

他到底是个男人。有些时候,男人因女人而产生的那点莫名的对峙情绪,只有另一个男人才能听懂和理解。

若是平时,裴弗舟才懒得掺和苏弈那些风流韵事,至多一笑了之。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或许是嫌弃苏弈折腾他来之不易的休沐,亦或者,是因为方才江妩的那点懊恼。

此时此刻,裴弗舟心里恼火,偏偏就生了几分戏谑的心。

他低头轻嗤一声,抬起头时已经双手慢慢交叠抱臂,利落俊朗的眉眼间闪过几分挑衅和看戏的味道。

裴弗舟对苏弈微微一笑,“怎么,我今日偏就和她在此处。你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