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裴弗舟从南坊离开后,趋马上桥,穿过洛水,往北坊行去。

秋初的霞光落在水面之上,清风一吹,闪耀着碎金般的碧波,像一匹绣了精美织纹的浮光锦。

裴弗舟被那几点耀眼的光点刺了一下眼,剑眉微微一蹙,脑中想到什么。

桥上人来人往,他看了一眼日头,离街鼓敲响还有很久。

到了路口,裴弗舟却没回府,而是调马去了另一个地方。

街景从规整转为了错落的热闹。

这一带多住王公贵仕,吃喝玩乐的一条街也是别致风雅。

裴弗舟在街角一处停了马。

抬头看,他记得这家兴茗楼,好像是最近新开的食肆,门口食客不多。

有人从里头迈了出来,朝他抱袖拜过,“将军,主人静候您多时了。薄宴已经备好,请随奴上楼吧。”

裴弗舟一眼认出了此人。

正是方才给江妩送木盒的那个梁国公府的家仆。

他不下马,只抬手轻轻一掸袍角,慢条斯理地说,“你家主人弄错了,我只是路过而已。再说,裴某一介武侯,难免让你们主人受惊。”

话音刚落,余光瞧见有什么东西忽然朝头顶落了下来。

裴弗舟反应极快,侧身反手一把接住,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金柑子。

顺势抬头去瞧,见苏弈靠在二楼的木栏杆处往下边张望,他对裴弗舟一笑,“说你一句就这么记仇。人都到这了,还装?赶紧上来。”

裴弗舟俊朗的眼角斜了他一眼,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神色。

跟着店家上了二楼的单间,此时苏弈已经端着长袖,在门口笑吟吟地招呼。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等着?”

裴弗舟和他擦肩而过,懒得说话。

说起来,他和苏弈少时便在国子学相识,交情颇深,自然了解。

苏弈这人,美食、美人、美酒,一向最会享受,少时就常在友人面前高谈阔论。不过,倒不沉湎,只多抱着欣赏的姿态。

走进内室,见一张方木矮桌,桌上已经布了菜。屋子角落里摆着一个白瓷大瓶,里面插着一把湘妃色的仙客来。

倒是有些江淮风雅的别致。

裴弗舟跪坐下来,四下里看了一圈,然后指着墙上的一副挂画,问,“嵇康的《狮子击象图》?”

这是前朝晋时的大家之作了。

他忽然想起了江妩,其实和她一样,那些前朝的门阀旧望大族,早就在前尘往事中没落如烟了。

苏弈瞧了一眼,只举起筷子,不在意地笑道:“多半是伪造。”

说着,给裴弗舟倒了酒,问,“喝吗?”

裴弗舟摇摇头。

苏弈执着酒盏忍不住一轻呵,“你这人,无趣。”

裴弗舟只微微一笑,“平日无愁事,自然无需从杯中之物找趣。”

苏弈顿了顿,听出裴弗舟这是拿江妩的事情驳他。

若是其他时候,苏弈早就笑着反击回去。

可今日,头一次他的好意被退回,心情难免很是糟糕。

况且家仆回来后,将江妩的每一句话都给他学了,落在耳畔,好像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似的。

苏弈想起了江妩的脸。

前世那个因为一个小礼物就开心得不得了的姑娘,如今不知怎么,却觉得远了。

他怅然一笑,喃喃自语,“她不收,可是因为不喜欢?我身份不好直接去,也不知道她什么神情。”

转而抬起眼看过来,来了点精神,“对了,你当时也在。快与我说说,江姑娘到底是什么情形?”

裴弗舟凝神片刻,忽然想起午后日光里,那一段青色罗裙逶迤的影子......

他摩挲着茶瓯粗糙的边缘,一垂眼眸,若无其事道:“没怎么注意她,还真对不住了。”

苏弈叹口气,思忖片刻,“那你将那香囊还给她没有?”

“.......在路上丢了。”

“你少来。”

苏弈轻嗤,带着微醺揶揄道,“不会自己偷藏了吧?”

裴弗舟没应答。

他是真的没想到,夜禁那日苏弈说的话并非玩笑,还真派人给江妩送了一盒上等的香囊。

裴弗舟转而拐了个话题,“我去沈府是例行巡查,你为了什么?”

苏弈无奈地笑,“你说为了什么?”

裴弗舟轻哼了一声。

他这世子朋友,可不傻。

当初政事不稳,苏弈的祖父为了护住还是太子的皇帝,心甘情愿地做了替死鬼。皇帝登基后,立即加封苏弈祖父为国公,又特许苏弈的父亲直接承袭。

一代封爵,三代蒙荫,可五世而斩。皇帝做久了,早晚就会有猜疑。

苏家未雨绸缪,免得哪日遭了罪,连个替他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苏弈做为世子,摆宴邀客,与人结交,也不全是为了饮酒作乐。

“舒州的江家,天高地远,无权无势;国子学博士沈家,五品而已,御前说不上话。这两家拉拢都不值当,你还能为了什么?”裴弗舟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着,而后一顿,唇角微抬,“总不会,是你那妹妹看上沈家的大郎了?”

苏弈无奈地听完,半晌,只笑着说都不是。

而后,直直地看了过去,认真道。

“我喜欢她,纯粹就是想对她好点。”

“......”

裴弗舟脑中轰然一炸,淡笑僵在唇边,霎时无言。

他看进苏弈的眼,那眸底竟是坚定和真诚,不似平日玩笑的意味。

半晌,裴弗舟回过神来,嗤了一声,“就这么喜欢?”

“算是吧。”

“她和你门不当户不对,你可要娶她?”

苏弈眼皮一垂,抬起桃花眼时,却笑着故意说了一句,“万一呢?”

裴弗舟眉宇间几乎不可置信,而后呵了一声,轻嘲般挤出两个字。

“随你。”

他说完,懒得再搭理苏弈,径自撩袍起身,桄榔一声拉开木门,立即就要离席。

“裴二。”

只听苏弈在他身后突然叫了一声。

笑着问,“所以,你会帮我吧?”

裴弗舟身形顿住,似是浑身崩紧,他默了默,而后微侧了头,嗓音无情无绪,“你该回去醒酒了。”

说罢,倨傲地一拂袖,直往楼下去。

日暮。

裴弗舟驱马自归家的人群中穿过。

晚风拂开那紫檀色的领角,衬得他本就冷峻的面容更加英挺起来。

漫步的贵女们驻足下来,悄悄拨开帷帽的薄纱抬头瞧了过去。

可惜,青年目光凝凝,俊秀的眉宇间,冷意吓人,半点洛阳贵公子该有的温柔都没有。

裴弗舟对街上那些爱慕的目光丝毫没留意。

此时,他的思绪和记忆乱得像一锅粥。

瞧苏弈这般模样,很难不去认为,那二人之间曾经有情。

只是,他自己在掺和在其中,又是个什么角色?

裴弗舟本以为已经有些头绪了,可如今只觉得他们三人的的关系似乎无比的古怪。

又透着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半晌,他想到什么,背脊一僵——

——总不会是,他当初真的欺了朋友妻.......对她做出了什么不可说之事。

这个过于活色生香的念头刚起,裴弗舟立即让它消散了。

他自嘲似的一笑。

江妩姿容......的确不俗,可真不至于能让他这种一向束己之人,生出什么夺友人之好的荒唐心思。

他更不信,江妩有那个能耐能做到。

裴弗舟被方才那一点可笑的念头激得不屑一嗤。

他眸色一沉,立即不再耽搁,轻扬马鞭直往府邸归去。

苏弈一人饮酒无趣,于是也回了府。

将至梁国公府,苏弈却遥遥府邸灯火通明,似是有事。

下了车,侍从立即迎上来满脸焦急,引他去前堂,“世子总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苏弈心里一沉,似是并不意外,只道,“父亲呢?”

侍从答:“郎主刚从宫中回来,正在前堂。只怕...战事不妙。”

苏弈沉叹,果然,这一日还是来了。

突骑施一役,众人起初都以为此战不难,是个揽功的好机会,于是国公府借此将族中两个亲眷保了上去。

怎奈,那二人经验不足,中了突骑施的圈套,战事频频失利。

而今日圣人责问,只是刚开始。

一进门,苏家一大家子已经整整齐齐坐在了一起,气氛阴沉沉的。

苏弈见母亲眼眶红红,似是哭过一次,而父亲立在灯下,脸色很不好看。

“母亲。”

苏弈温和地唤了一声,将国公夫人扶回座位,劝道,“母亲莫急。父亲也是为了苏家前途考量。此事如何,还未可知。”

见到儿子,国公夫人缓了神,点了点眼角叹道,“当年淮阳王战败,其女就嫁去了契丹,此乃前车之鉴。我只怕下一个是你妹妹。”又哽咽起来,“弈儿,快劝劝你父亲,叫他赶紧向圣人请罪,将你舅舅和堂叔调回来吧。”

国公怒火未消,道了一句住口,转身说,“妇人之见。那区区边关杂胡宵小,这才两战便退,让我苏家脸面何在?不许退!”

“不退?等突骑施打了过来,龙颜大怒,难道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小女儿送出去?”

王朝历代联姻和亲,送过去的,几个是真公主?不都是从这些皇亲世家中,选人替代么。

而国公的那两房姨娘,虽说各有子女,可如今待嫁的,只有她自己的亲女儿苏蓉。

见国公执拗不肯松口,国公夫人暗暗一狠心,压下眼泪愤恨道,“你不护着蓉儿,我自有我的路子。明日我就下帖,宴请东都贵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