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的脾气就如同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这些时日,他不知又同谁闹起了脾气,看谁都不顺眼,连珠已经听白薇抱怨了好几回,就连一向爱往正屋凑的白芷,都安分了许多。
连珠倒没被他训斥,因为李翊最近都不叫她去伺候。
连珠隐隐约约觉得跟那日书房里的事逃不了关系。
记起当时李翊慌乱的模样,连珠不由失笑,她倒是忘了,李翊如今才十六岁,可不是日后杀伐决断的诚王。
李翊刻意躲着她,这也好,正好她也不是很想见着他。
她继续安心地为白薇准备新婚贺礼,过了几日,李翊的亲舅舅韦渊一家到达了岷州。
王府里难得热闹起来。
韦渊此行是举家前往隔壁郴州赴任,只是刚好路过岷州,便前来探望多年未见的妹妹。
因正院人手不够,连珠和白薇几个也被叫去帮忙,连珠端茶进了正厅,恰看见王妃拉着哥哥哭成一团。
众人颇为吃惊,他们何时见过王妃这样失态,就是李翊,也面露惊讶。
府里人都说王妃是个冷淡又无趣的主子,其实连珠知道,王妃心肠最是柔软了。
半晌后,两人才止住眼泪,韦渊年过不惑,此时也失了稳重模样,两眼赤红,哽咽道:“阿圆,那老东西对你不好,哥哥就算拼了命,也要把你带回家去。”
王妃则抹泪道:“无事的哥哥,我打发他出去练兵了,这府里还是我说了算的。”
李翊抬头望天,众人也都当没听见韦氏兄妹这番对王爷的诋毁之语,连珠低头抿唇微笑,动作利落地给几位表少爷表小姐上茶。
韦渊的夫人早年因病离世,留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小女儿,大儿子韦允安今年已经十八了,正是到了说亲的年纪。
二子韦允贤和李翊同年,只相差两个月,此子于读书上有些天赋,十五岁便中了秀才,被大理寺少卿谈家看中,与谈二小姐定了亲。
韦渊唯一的女儿韦茵柔,年初刚及笄,生的娇美清丽,诗书琴棋无所不通,是闻名京城的才女。
连珠方才为这位表小姐上茶,还得了她一句轻轻柔柔的客气话。
她对这位表小姐印象很好,记得前世韦茵柔嫁给了京里一位王爷,夫妻俩很是恩爱,只可惜后来受了诚王府牵连,全家被流放北境。
韦渊落座后,与韦氏说了一会儿闲话,便提起了正事,“阿圆,不瞒你说,哥哥这回来,是有两件事要麻烦你。”
韦氏笑了笑,“我已知晓了,你放心,我定然会为安哥儿择一门好亲。”
李翊促狭地对着大表哥眨了眨眼,韦允安面红耳赤,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韦渊笑着道:“安哥儿母亲去得早,我又是个粗笨的,只好请你帮忙,我也不挑,只要是个家世清白的,就够了。”
韦氏笑着应了,韦渊便又提起另一件事,“还有阿圆,你嫂子的生辰快要到了,就在这月十七,我听说岷州普宁寺很是灵验,我想请你给你嫂子做个道场。”
忆起逝去的夫人,韦渊不禁落泪,韦家三兄妹也是红了眼眶,韦氏连忙答应下来,安慰了几句。
韦渊毕竟有公事在身,用过午饭,便带着人离开了,三个儿女则会在王府中小住一段时日。
韦氏让人去整理厢房,韦允安笑着勾上李翊的肩,“姑母,不用麻烦了,我和贤哥儿就住表弟的院子好了,茵柔就跟着您吧。”
李翊嫌弃地冷哼一声。
韦氏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嘱咐白薇和连珠回去给两位表少爷收拾好住处,便放这几个小子们走了。
李翊幼时在韦家待过几月,和两个表哥都很熟稔,多年不见也没少了情分,从正院一路回去,三人脸上都带着笑。
这回来岷州,兄弟俩都给李翊带了礼物,韦允贤送的是上好的徽墨,韦允安则送了一把亮澄澄的匕首。
韦允安说,这匕首是从一个外族商人手里买来的好东西。
李翊拿起匕首一试,上好的黄花梨木小几便被削去了一只角。
可惜的是,这匕首不过巴掌大小,不太适合男子佩戴。
韦允安笑道:“是我疏忽了,要不你赏给别人玩儿吧。”
李翊沉思片刻,忽然抬手让连珠过来,将匕首塞给她,不容置喙道:“给你吧,小心别伤了手。”
给她作甚?如此吓人的玩意儿。
顶着李翊的目光,连珠不情不愿地道谢收下。
韦允安意味深长地看向李翊。
等连珠出去了,韦允安才状似随意地道:“没想到连珠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从前跟着你来韦府的时候,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呢。”
李翊低头解着九连环,冷哼一声,“长大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的笨。”
韦允安呵呵一笑。
六月十七,韦氏定下水陆道场,请了普宁寺的玄清大师为韦夫人祈福诵经。
韦家兄妹则要斋戒三日,并徒步登上普宁寺三千台阶,为韦夫人供奉长明灯。
李翊身为晚辈,也虔心登了三千阶。
到了寺中,众人给韦夫人奉上香烛纸钱,又跟着大师诵经,晚间已是疲倦,韦氏便下令,在寺里住上一晚,明日再下山。
寺里讲究佛门规矩,男女分住在不同别院中,连珠被派去伺候韦茵柔。
从道场回来,韦茵柔就神色恹恹,许是因为思念亡母,她半夜还哭了一场。
连珠没睡熟,听见她抽泣,连忙起身掌灯,打了水来给她洗脸,韦茵柔不好意思道:“多谢连珠姑娘,怪我将你吵醒了。”
韦家书香世家,教出来的女儿也是温柔似水,连珠和表小姐说话,生怕惊扰了她。
“表小姐不必客气,寺里蚊虫多,我去为你寻一些驱虫香来。”连珠温声安慰,留给韦茵柔平复心绪的时间。
等她拿了香回来,韦茵柔已经平静下来,安稳躺在床上,连珠要吹了灯,却被她拦住了。
“连珠姑娘,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韦茵柔小声问道。
连珠一顿,点了点头。
韦茵柔坐起身,慢慢红了眼眶,“连珠姑娘,你娘是不是对你很好?你想她吗?”
她娘?
连珠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满脸愁苦的妇人脸庞,她淌着泪祈求,“二丫,不是娘不要你,你弟弟就要死了,有了银子,他就能活了……”
她娘待她好吗?
或许曾经好过吧,但最后还是将她给卖了,她那时不明白,自己是五个姐妹里最乖巧的那个,为何爹娘却偏偏选中了她。
“我不记得了。”连珠缓缓摇头。
韦茵柔面露愧色,许久才道:“对不住,我只是有些想我娘了。”
她环抱双膝,默默流泪,连珠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为她披上外衣,以免着凉。
连珠去小榻上躺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她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是一个冬日,六岁的她和八岁的李翊坐在一起看书,李翊一字一句地教她,“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意思是没有爹娘便没有依靠。”
她跟着读了两遍,忽然间嚎啕大哭。
李翊慌了,不住地给她擦眼泪,最后她哭湿了他半边衣袖,王妃都被惊动了,以为李翊欺负了她,把李翊抓去训斥了一顿。
那日夜里,她睡在李翊房里的小榻上,感受到李翊半夜起来看她睡觉。
他以为她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声道:“你爹娘很坏,没事儿,以后我帮你揍他们。”
明明说着恶狠狠的话,声音却十分稚气,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小世子冻得吸溜两声,狠狠打了个喷嚏。
……
醒来以后,连珠很是怅然。
同样兴致不高的还有哭了一夜的韦茵柔。第二日一早用过斋饭,韦茵柔提出想要去后山莲池给韦夫人点一盏莲灯,因后山不远,韦氏便答应了,让连珠陪着她一起。
连珠陪王妃来过,因此认识去莲池的路,两人走了一刻钟就到了,先在小僧人处取了莲灯,再前往池子里放灯。
看着池水轻柔地将莲灯送走,韦茵柔总算松了一口气,放灯前她诵了三遍往生经,期望在地下的母亲能收到这份心意。
回去要穿过一条林荫小道,韦茵柔不小心踩滑,扭伤了脚,连珠将她扶到水亭中,请小僧人帮忙给王妃报信,自己则寸步不离守着她。
连珠温声安抚着韦茵柔,忽然身后响起了一记熟悉的声音。
“呦,这不是连珠嘛,你家世子呢?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呢?”
来人一身富贵,一手摇着扇子,一手牵着一只毛发油亮的狼犬,挑衅地看了过来。
连珠认得,这是李翊的仇人陈清淮。
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此时周围人烟稀少,陈清淮又带了十来个随从,她不能和他硬来。
只好先诈一诈他。
连珠强装镇定,将发抖的韦茵柔掩于身后,冷声道:“陈二公子若无事,烦请快些离去,我家世子稍后就来,切勿再伤了和气。”
陈清淮恨李翊恨得牙痒痒,上回不过说了两句玩笑话,就被李翊揍得鼻青脸肿,此时碰到了落单的连珠,岂会放过。
身旁的小厮凑上来,眉飞色舞道:“爷,她背后还有个小美人儿呢。”
陈清淮眼一亮,忽然沉了脸,装模作样道:“连珠姑娘藏着什么人呢?我可听说这附近有山贼出没,莫不是被你藏匿了,快些让开!让小爷捉了这贼。”
说罢,他便要上前,韦茵柔小声道:“连珠姑娘,别管我了,你快些逃吧,再找人来救我。”
连珠不肯丢下行动不便的韦茵柔,更何况如今这状况,她不可能逃的出去。
陈清淮扑了过来,连珠眼疾手快,一脚踹中他的脆弱之处,陈清淮惨叫一声,怒不可遏。
“你这小贱人,小爷今儿不教训教训你,我就不姓陈!”陈清淮高高扬起手。
眼看这一巴掌就要落在连珠脸上,一颗弹丸大的石子儿破空而来,“啪”的一声砸在陈清淮手上。
“啊!”
陈清淮惨叫一声,半只手掌鲜血淋漓,他愤怒转头,却见李翊站在亭外,脸上结了一层寒霜,冷冷将他瞧着。
“陈二,你是想找死吗?”李翊沉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麻烦大家点个收藏呦~爱你们~
注: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自《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