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嫁妆都已经进了本王的宅院,人也合该一并。”
肃王的话原本带了戏谑,一低头,却发现凌姑娘的眼中,充满了警觉,握着石头的手,也明显收紧了。
事情变得有些微妙。
凌捭阖是大雍有史以来最大的贪官,他认罪后,铜雀阁中搜出金银财宝无数,全部充缴了国库。
贪银之多,足够大雍王朝十年的开销。
贪官凌捭阖留给女儿凌照水的嫁妆,需深究来源和去处。
一摞摞,一叠叠数不尽的石块摆在眼前,令凌姑娘无比头疼:
它们若只是石块,便也罢了。
可凌姑娘前不久刚刚炸墙设伏算计了慧妃娘娘派来的奸细歆梓,这会怀里还揣着从她那顺回来的脏物,心里无比清楚那些石块,究竟有何不同。
石头啊,父亲竟给她留了这么多
她的嫁妆,才问世,难道就要被永久地封入国库吗?
这个时候,凌照水宁愿它们只是寻常的石头。
可偏偏,大雍皇子咄咄的眸光正照耀着她,饶有兴致地发问:
“凌姑娘不打算同本王解释解释,你的这些嫁妆究竟是什么吗?”
凌姑娘正盘算着要如何解释,有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捷足先登了。
大理寺卿屈正屈大人破门而入,他身后跟着一众大理寺下属的官僚,其中便有大理寺新上任的寺丞凌洒金。
凌照水一眼就看到了兄长,后者正拼命地给她使眼色,嘱她回避。
可事已至此,凌照水避无可避。
“屈大人,您腿脚倒是很快啊!”
“大理寺什么时候管起我们工部的事来了?”
工部尚书钟远道近日已经习惯了来此向上官禀报工作,今日刚刚到了后门,便见大理寺卿屈正领了浩浩荡荡无数人,直冲自家老宅。
看这架势,他不由想起肃王武瑛玖游说老父易宅时说过的一句话:
“钟尚书没有儿子便也罢了,有了儿子,极有可能是害了儿子。”
事涉权贵,端看大理寺卿认领脏物来得如此迅速,便知背后的洪潮如何汹涌,诚非人力所能当车。
钟远道便佩服和感激肃王的远见:
怀璧其罪,这宅子里的东西,实非常人所能震慑。
他弃了轿辇,一路紧追,终于在肃王武瑛玖驾前,追上了大理寺卿屈正。
钟远道不顾喘气,忙着划地盘:
“屈大人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吧?”
工部尚书钟远道,资历不及大理寺卿屈正,且大理寺有执法之权,同一品阶,却要比各部大员高出半个头。若今日此处只有工部尚书坐镇,大理寺卿屈正大可将一干人等押送回去审办。
屈正见了肃王,才知为什么上头一再强调,此事需得他亲自出马。
他给肃王行礼,迅速表态:
“不知殿下在此,臣多有叨扰。”
此话言不由衷,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肃王身边的美人,单凭美貌便能断定,此女定是京都城中纷纷谣言所指的那位,罪臣之女。
传言此女不仅美貌,而且手段高明。
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她静立人后,脸上却无寻常女子的娇羞,对于兄长凌洒金屡次三番投递过来的眼神,凌照水但笑不语。
今日之事,她不冲锋,但绝不后退。
美人如斯,内阁学士为其丢了魂,邓二公子为其出卖了亲爹,
今日,屈正亲眼所见是,肃王武瑛玖为她,刨了坑。
这黑黝黝的大坑,是工部的坑,也是大理寺的坑。
屈正简言阐明来意,
“臣此来,是为了查一桩旧案。”
屈大人说这话时,大理寺一干人等并无异样反应,只有凌洒金咬了下唇,似乎在忍耐。
在倚梅园的边界上,大理寺卿屈正兴师动众,亲自带队查案,那旧案的规格便可想而知。
凌洒金受肃王武瑛玖亲自举荐,入大理寺历练。为了不负肃王恩情,司职勤勉,凡事争先,一心要做出一番业绩来给一众排挤他的大理寺同僚看,却不想大理寺卿带他亲办的第一个案子,
竟是凌捭阖旧案。
“哦?”
肃王不动声色,将凌姑娘挡在了身侧,好让来人实实在在看清她此刻正受着何人的荫蔽。
旧案,罪臣,屈正的每一个用词吐字,需看肃王殿下的脸色。
斟酌了再斟酌,不要惊吓到了美人。
屈正既然劳师动众来了,肃王总要拨冗听一听他的解释,也借此揣摩他背后之人的身份和意图。
大理寺卿屈正,年四十七。在位多年,执法严明。不管他背后之人是谁,他看上去都是个秉公执法的合格官员。
当年内务府凌捭阖一案,便是由他一手经办的。
侦办了结如此大案,令原本代掌大理寺卿一职的屈正,一跃翻身,将那深压在帽顶的“代掌”二字彻底去除,真正迈入了高官之列。
屈大人受了此案的巨大好处,所以当有人告诉他,有人想要为凌捭阖翻案时,屈正觉得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受到了损害,亲自督办此案则义不容辞。
哪怕面对大雍肃王,屈大人自有一番秉公之言:
“凌捭阖贪赃一案证据确凿,工部如果在凌府倚梅园旧址上搜出了什么,理当以脏银论处。”
屈大人探望了一眼那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一时有感而发道:
“这老狐狸,果然藏得真深啊!怪不得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人发现树底下埋着东西。”
屈正曾与凌捭阖同朝为官,看着他一路攀升、位极人臣,也看着他一着跌落,陷在淤泥里。
不过,他同凌捭阖的交情,也只有同朝为官的情分。
秉公审理凌捭阖一案时,屈正向当今呈报了凌捭阖的罪状,细数了凌捭阖贪污的脏银数目,彼时他心中全无杂念,问心全无愧疚。
可也许是年纪大了,当他七年后见到凌捭阖的长子凌洒金时,心中却也难免感慨:
如果凌捭阖不倒,这会他儿子凌洒金的官位,当不止区区寺丞。
他的女儿,在与肃王武瑛玖谈婚论嫁时,也算是门当户对,不会因门第悬殊招来诸多非议与口舌。
可世间事,没有如果。
凌捭阖一案证据确凿,屈正确信自己没有办错。
即便面对属下寺丞凌洒金时,他也十分坦荡:
“为官最要紧的,是不要走错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