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比兄长要聪慧些,来的也比兄长早些。
几乎是刚刚到京都城,她便来过了。
她的来意,钟秋藏心里明镜似的:
“姑娘眷恋故土,这本无可厚非。可老头子我在这住了也有些年头了,如今老了,走不动了,更不想卖宅移居了。”
凌照水初次造访钟秋藏住所时,便只以为他是个寻常念旧的老头。
他有工部尚书的儿子做靠山,也不缺花销银子,凌照水花费无数口舌,许下重金,也不曾说动他卖宅让地。
她甚至提出:
“咱们可以定下契约,您将这宅院卖给我,仍可继续住着。待到您百年之后,我凌家再来收宅。”
可那老头笑笑:
“我这宅子,只传不卖。便是我死了,也要由我儿子承袭这处宅院,我儿子后头还有孙子,旁人休想染指它。”
凌姑娘动了心思,日日留意后头宅院的动静,因而不久便有了发现。
那老头的儿子,竟是工部尚书的儿子钟怀道。
后头那处宅院的价值,一下子便被拔高了。
凌照水因此认定那老头定是知道些什么,于是更加执迷,要买下那处宅院。
此后,凌姑娘又携重礼造访了钟秋藏几次,眼见他日复一日老去,对待此事却格外坚持:
“不卖。”
“说什么都不卖。”
“给多少银钱也不卖。”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卖。”
一来二去,凌姑娘都混熟络了,没事还会差遣自家仆从给那老头打扫打扫院子,日常甚至会给他捎带点家常菜,也想趁机套他的话:
“钟老,您守着这个院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钟老头却是滴水不漏,反问道:
“凌姑娘又为什么执意要买这处院落呢?”
有一回,凌姑娘也不藏着掖着了,索性开诚布公道:
“正如钟老知晓,此处原是我凌家的祖地,后来我父亲获罪后,朝廷查封了此地。”
“你我两处院落所处的位置,原本种有一株白玉兰树,小的时候我时常在那树下等父亲下朝。”
凌照水已经鲜少同旁人谈论起她的父亲凌捭阖了,因为她不想从旁人的鄙夷和不忿中去深思父亲犯下的那些滔天大罪。
凌照水记忆中的父亲凌捭阖,便如同他展现在她面前的那般,
温润却又不失锋芒,和煦却不失担当。
他的袍角是她儿时的牵念。
“凌总管啊,”
那老头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过往,便在凌照水期待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他把口中一个糖圆子囫囵吞了,道:
“他生前是高官,老夫不识得他。”
钟秋藏虽眼下父凭子贵,可从前也不过是工部下属一个小官,他说他没有什么机缘见到身为内务总管、天子近臣的凌捭阖,是常情。
凌照水眼眸低垂,十五岁前,她被养在深闺,无从知晓父亲鼎盛时的作为,可她便是有些固执的私见:
父亲的袖袍如此宽敞,几乎都能容下一个自己了;
父亲的笑声如此爽朗,蓬勃的朝气每每能将自己温暖;
父亲的身形如此高大,她曾经以为苍山倒了,父亲也不会倒的。
凌照水见过生动的父亲,便不愿相信史官朱笔定论的那个罪无可恕之人,才是他在世俗眼里的样子。
可即便是常人,也常有两幅面孔。含饴弄孙是一副,追名逐利又是另一副。在如山铁证面前,在众口铄金之下,作为女儿,凌照水甚至不能为父亲,分辩一句。
到了此时此境,她便也想离他近一些,离那些童年的美好更近一些。
凌照水鸦睫微抬,看向食欲得到满足、一脸惬意的钟老头,听到他半眯着眼含糊不清道:
“不过,他那些梅花养得不错。”
梅林吐芳,名士趋之若鹜。那个时候,人人说起凌家倚梅园,便如同朝圣之地,哪里能料想到,如今它竟成了一片荒芜。
凌照水尚在感慨,又听那老头说道:
“只是那玉兰树可惜,从来不开花。”
印象中,那玉兰树枝叶繁茂,立于倚梅园门口,感四季风华,春绿秋黄,却似乎真的同钟秋藏那老头说的那般,它从不开花。
凌照水瞬时起了些许警惕心:
“你怎么知道?”
那老头揶揄道:
“他傅才子翻回墙,便留下了一段传世流芳的风流佳话。我老头子年纪大了,翻不动墙,便只能在墙外头走走,闻闻梅香。”
原来只是个路人。
凌照水有些失望地松了一口气。
来了许多回,她看不出这老头有什么深浅,也不曾挖出这老头与父亲,与梅园有什么特殊的牵连,可他就是占着宅院不卖,凌照水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并宅的想法因此被搁置了许久,直到凌海有一日随口说:
“院子后头那户人家动土动瓦,好像是在修整房子。”
凌照水稍微一打听,才知道老头子已经搬走了。
钟秋藏给凌姑娘留了个物件,是由素不相识的新住户家的仆从转交的:
是一个佛珠大小的石子,不同于文昌郡主给的那一块规整,但其成色和质感都像极了那一块。
凌照水直觉,钟秋藏和文昌郡主一样,有心想告诉她什么,却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提溜着,无力说得更多。
凌照水免不了打听起新邻居的底细。
工部尚书之父钟秋藏已经够神秘了,新邻居却好像比他更神秘。
凌姑娘再度用银子问路,对面回复她的竟是:
“这玩意,我家主子有的是。”
诚然,钟老不卖房子,可以说是念旧,也可以说是气节,但眼下这位户主,待凌姑娘弄清楚他的身份后,便发现,他是真的不缺银子。
她可以出一倍,两倍,三倍乃至十倍的价钱买凌府后头的这处宅院,但是坐拥大雍户部的肃王殿下,又岂会被这些点滴花销银钱打动呢?
能打动肃王武瑛玖的,有且只有凌姑娘本人。
“小姐,那人根本不在意我们给多少银子,但奇怪的是,传话的从来也没有把话说死,说这房子他压根不想卖。”
就好像钟秋藏一样,初次交锋他便直言这房子给多少银子都不卖,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卖。
“他好像还挺欢迎我们上门去谈交易的,上次小姐你去的时候,他们那边便连酒水果盘都提前备好,摆上了桌。”
碧玉都发现的事情,凌照水自然也看明白了。
别人家招待客人,一般都是用茶水配果子。
偏他家不同,备的是酒,热热的酒,难得的好酒。
凌姑娘闻着那酒香,想不知道后头宅院的新主人是谁,都很难。
不缺钱的,又熟知自己喜好的,等着她自投罗网的。
心知肚明后,并宅这件事便被搁置了下来。
直到,兄长凌洒金戳破了窗户纸,把那人的底线和口风,明明白白地露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