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平远侯府便又有轶事传出。
翰林编修凌洒金,不顾体面跪在平远侯府门前,赤了上身,负了荆条,给荣安县主李红荼请罪。
“陈世美”阴云不散,凌洒金的这项举措可谓给足了荣安县主台阶下。
若在平时,凌洒金八尺男儿,纵使为了挽回县主屈尊这么做了,心里也难免膈应。
可今日,他跪的心甘情愿。
早朝的时候,刚刚恢复朝政的肃王武瑛玖亲自提点了他的官途。
肃王武瑛玖举人不避亲,当着朝堂百官的面,答复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征议:
韩凌编修凌洒金,为人正直,卓有才干,可填大理寺丞空缺。
凌洒金时任七品翰林编修未满一年,便被破格提拔为六品大理寺丞,跌破了朝野上下多少官员的眼。人人以为肃王殿下关怀其前途,是因为对荣安县主的爱屋及乌,凌洒金下朝后专门向其致谢,在与其“借一步说话”时亲口听肃王殿下说:
“本王着凌大人去大理寺历练,断案辨理,只是想叫凌大人知道,本王并不是那么好骗的。”
“凌三川究竟是谁的儿子,本王等着凌寺丞的答复。”
凌洒金呆愣的当下,已足叫肃王武瑛玖看出了很多眉目。不过,他并未当场说破,却好似想起什么似的,转而十分亲厚地拍拍凌洒金的肩膀,笑着对其道:
“凌寺丞,论起来,本王算得上是你和荣安县主的媒人。”
凌洒金望着肃王武瑛玖威严冷肃的下颚线,实在很难品读他这句话的意思。都说伴君如伴虎,青云直上的凌洒金在恩威并施的肃王武瑛玖面前,可谓流尽了冷汗:
“殿下,此话怎讲?”
“荣安不欲嫁人。你离京这些年,她为了摆脱媒妁殷勤,便求本王与其一道演戏。外面那些有关本王与荣安的风言风语,实则是我二人有意为之的,还请凌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红墙外,汉白玉阶下,日理万机的肃王武瑛玖便像是特地等在那似的,十分有闲暇、非常有耐心地同凌编修讲起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那神情那口吻像极了凌洒金不厌其烦地四处与同僚解释,自个婚宴那一晚,肃王武瑛玖豪言为妹妹拒亲,只是出于一腔慷慨义气,殿下与妹妹之间,清清白白,并无半分儿女私情。
凌洒金听肃王陈述他与荣安的过往如同在听一场陈年秘辛,心中纵有疑问万千,却因太过震惊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发问,便听肃王武瑛玖继续道:
“后来时机成熟了,本王便亲自差了能言善辩之士前往平远侯府,为荣安与凌大人说亲。”
唯有大雍肃王的锐目,才能探知平远侯夫妇的底线;也唯有大雍肃王的诡辩,才能令对凌洒金恨入骨髓的平远侯夫妇回心转意。
“本王与荣安县主,并无儿女私情,凌大人你可听清楚了?”
成人之美不易,此事颇费过肃王武瑛玖一番思量,但他此时说予凌洒金知道,除了要让其明白荣安的一番苦心,更重要的缘由是:
“如果凌兄听明白了,烦请帮本王带句话给令妹。”
如此,才是肃王武瑛玖专门等候凌编修,与他细述前尘往事的本来目的。
凌洒金出了宫门,脱了朝服,便直接到平远侯府门前跪着了,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对荣安县主李红荼的愧疚。
堂堂朝官,炎炎盛日,不顾体面,当着京都城里人来人往,长跪不起。
熟知李红荼的家人都知道,她最是嘴硬心软。
她虽时常体罚夫君,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做样子给平远侯夫妇看。
李红荼下嫁给七品编修,几月来事端不断,从苏揽月到凌三川,平远侯府沦为了京都笑柄,平远侯夫妇一口气就没有顺过。
他们心里怨着凌洒金,却因为女儿不得不对其所做所为再三忍让,遮掩。
李红荼生怕疼爱自己的父母因为这些事下定了决心叫她与凌洒金和离,因此在言语和身体上对夫君多有惩戒,很大一个原因是为了捋平父母亲长对于自个夫君的怨气。
她费尽心思想要保住的,是她凭着一己之力,耗费七年青春争取来的,与一见钟情之人的一场原本没有任何指望的姻缘。
然而这些时日,荣安终于想明白了:
强扭的瓜,真的不甜。
无论她做什么,她的人品无法取代苏姑娘一声哭,一句离间。她在凌洒金心目中只是一架天梯,他的情感早已给了旁的人。他的爱人和亲人,都不是她。
荣安下定了决心。
她当初说她要嫁给凌洒金,力排众议,披荆斩棘,她做到了。
她如今说要与他和离,便任凭旁人如何劝,也听不进去了:
“大热的天,又没什么遮挡,姑爷背上全红了,又背着荆条,想来吃痛不少。”
“他一个文官,最重体面,这么跪下去也不是事啊。”
“我看这回他悔过得挺彻底的,红荼啊,咱们不妨再给他个机会。”
“想着他平素待你甚是殷勤,端茶倒水,任打任骂,这世上又有几个男子能做到如此?”
“听说今日他升官了,他如今被肃王看在眼里,也再不是当初那个无人问津的小县官了。”
“红荼啊,夫妻间有个磕碰,再所难免。关起门来,你想怎么着都行,别叫外人看了笑话去”
人心总有柔软处,知错似乎永远都不嫌晚。
他的体面,他的官途,他的体肤,她原本比他自个还要在意,可此刻她听来,却像在听一些毫无干系的事情。
在众人一边倒的规劝声中,李红荼喃喃自语:
“是该有个了断了。”
凌洒金跪了几日后,平远侯府的正门终于开了,开了一条缝。
从中飘出了一纸和离书,荣安县主李红荼说:
“爱君七年,不得君心。既是交易,便到此为止吧。”
到了这个时候,手捧和离书的凌洒金才知道,荣安县主于他而言,已经是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没了她的颐然气指,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往东,还是该往西。
凌洒金怅然若失地走在京都城中人来人往的街头,嘴里念叨的只有:
“她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