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烂肉豌豆

柳舒关于“我下次绝对不喝酒了,再喝酒就天打雷劈”的毒誓,是在第二天醒来之后的,她虽知晓自己说了些什么轻薄的话,却拒不承认自己打呼,坚称那只是池塘边青蛙干的,柳姑娘一个打小就规矩周正,乖巧伶俐的姑娘,别说是打呼,响舌都不会打的。

秦大只是听着笑,过不几日就把剩的那点玫瑰酿全送给了秦方,家里除了做饭偶尔用得着的一罐料酒,其他什么也留着,免得柳姑娘哪日又兴致忽起,不留神给雷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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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疏朗朗下了一场大雨,风刮得厉害,秦大夜里起来一次,家里四下都检查一遍,怕楼顶上门给吹开了漏水,还打着油灯爬梯去瞧了一眼。

柳姑娘睡得熟,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秦大起先还担心,门口站了会儿,听着隔壁大伯家棚子的瓦片吹得在地上砸出声,柳舒都没动弹几下,方知她真是睡得好,这才放下心回房去。

夏天人都倦,懒洋洋地,秦大早上起来煮上一锅白粥,切好两碟咸菜,把粥盛到大盆里,放在风口晾着。柳舒睡醒起来,就着水缸里的凉水随意洗脸,拿绑起来的柳枝漱两下口,火急火燎地跑进厨房,打了一碗水咕噜噜喝下,这才舒服了些,也不擦脸,湿漉漉的,和粥盆站在一起吹风。

秦大知道柳姑娘怕热还贪凉,也没等粥全凉下,摸着盆,估计差不多了,端着粥往屋里去,柳舒就跟着回来。

两人默默然吃完一顿早,秦大瞧一眼外面,道:“昨天风那么大,我怕给玉米吹倒了,等下去地里看看,豌豆都熟透了,前几天没记着摘回来,今天都给摘下,免得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都得烂掉。”

柳舒蔫头耷脑地回她:“好啊,婶子说裁缝那里衣裳做好了,叫我吃过早去找她,我们去后边拿呢。今天吃豌豆吗?”

“嗯,”秦大夹了粒酸萝卜嚼,“还是你想吃别的?满婆手艺很好,虽说布料比不过你往常穿的,但应该也比现在拿给你这些旧衣裳合身。”

“我倒是想睡到井里去……”

她看一眼水井,想到自己不会水,到底打消了跳进去的冲动。

“若是人喝水就能活便好了,我往日也没觉得这样倦得慌。”

秦大便笑:“不错,井边是凉爽些,只是现在雨水还多,如果睡到井边来,只怕夜里忽然下雨,淋出病来,再过阵子收完麦,大概就差不多了。”

柳舒掰着手指数,大叹一口气,瘫在小椅子上,见秦大收拾竹筐要出门,摆摆手,等她消失在后院门口,又立刻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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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大一出门,大黄就嗷嗷冲上来,最近家里有了秦秦,它深感家庭地位不保,小主人出门也不叫它去守门,大黄只能满村子逮耗子,今天难得没见着秦大带牛出来,它绕着秦大的腿直打转,去扒拉她背上的竹筐。

“你也跟着闹腾?”秦大弯下腰去薅它两把,“咱们瞧瞧地里去,你可别把快熟的麦苗给我糟蹋了,要不今年咱们可都没得吃。”

大黄到底懂不懂自然不重要,它只知道自己今天翻身做主,很是快活,一身毛抖得炸起来,欢欢喜喜跟在秦大屁股后面。

昨夜一场风没能吹倒已经变粗长大的玉米杆子,初夏的雨都是动静大,狠风一阵阵,雨却是没落下几颗,地里没有临到收成被水涝了的风险,秦大在麦苗根上踩几脚,蹲下去捏两把泥,拍拍手,往田坎边一看——大黄正在那儿祸害豌豆苗,这会儿已经扯出来一丛了。

“要吃的东西,你净给我糟蹋了。”

秦大笑骂着将小竹筐丢过去,大黄呜呜蹦到田坎上,坐下,甩着尾巴看她。

豌豆秧上的豌豆荚已经很饱了,皱巴巴鼓出一串儿包,等着采摘,秦大收拾一把,大黄就跟着进一步,继续扯那些被捋干净的秧子玩儿。秦大没管它,就当是带了头小牛来耕地,省得她回头再收拾没用的豌豆秧,到忙活完,收上来半筐豌豆荚,能理出来一盆豆子,抓几把今天吃新鲜的,其余的一律晒干,密密封好,放进地窖里慢慢吃。

大黄霍霍完秧子跑到她脚边邀功,秦大拿田坎下牵藤的竹棍一薅,地上的豌豆秧都给她挑起来,直接落到了筐子里。田里的泥巴被大黄刨得凹凸不平,深深浅浅,像遭了贼似的,秦大看着直乐:“你倒是给我省气力了,这几天不着家的,跟老鼠学打洞去了?”

豌豆秧回去扒了根晒晒,净可以当牛饲料,大黄啃了满嘴也不抵饿,现在眼巴巴叫唤。秦大到河边去洗手,拿斗笠往河里一竖,拦住一块儿水,往湍流回湾的地方一逮,抓上来一只巴掌长的小鱼,扔给它,大狗得了吃的,欢欢喜喜叨着跑了,一点儿不舍也没有,秦大嘟囔两句“没良心的”,甩干水,戴好斗笠,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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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回去,柳舒就从厨房里跑出来,帮她把背篓放下来,拉着她直往厨房里窜。

盆子里摆着块瘦肉,分量不算小,够她俩吃两顿的了,柳舒不待秦大问,把那放肉的盆沿一拍,道:“怎么样?这块肉好不好?卿婶挑的,听我说你去摘豌豆了,就说这块肉做豌豆最好吃,切得碎碎的——要不今天我来做饭怎么样?婶婶可把怎么做饭都教我了。”

“你小心手就是,”秦大笑,“那我等会儿把豌豆洗出来。”

“你就不问问这肉怎么来的?”

“婶婶给的?”

柳舒将眉一皱,道:“婶婶家若是随随便便送得起这么大块肉,还在花庙村种田呢?”

秦大于是又问:“那是哪儿来的?”

柳姑娘将手一挥,道:“我今天,不是和卿婶去拿衣裳了吗?在那儿遇见另一个婶子,婶婶说是那个……卜叔家里的红婶。满婆正给拿衣裳出来,她瞧见了也说好看,然后就是什么——”

柳舒挠着额头想了一会儿,将秦大身上的衣服一拎,学起人说话来:“啊呀——这衣服可做得真漂亮,布料我摸着也舒服,卿姐,这姑娘哪位?我怎么看着面生?我最近听人说,咱们侄儿娶了个外面的媳妇儿,只是还没办礼,是不是这个姑娘?”

她学得端是秦大印象里那位婶婶的做派,秦大直乐,追问:“然后呢?”

“卿婶那时候就把她手一抓,”柳舒站到秦大旁边,“把她手上那个金镯子摸了摸,就说:‘哎呀,可不是吗?红姐儿,我这两天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家钱堆太多,眼睛闪坏了呢。这么标致漂亮的姑娘,不是我那侄儿媳妇还能有谁?要我说啊,你家秦宝也到了该说媳妇儿的年纪,怎么还没说上?是不是你家钱太多,挡着后人福气啦?那可还真得找个先生算算命,瞧瞧有没有这点儿缘分,毕竟我家这样的媳妇儿,那可真是拿钱都找不到的。’你是没瞧见,那个红婶婶,脸色都不好看了。”

秦大是知道那位表哥的,秦宝哪里都好,可惜是个天残,知道的都背地里说秦卜两个老的不积德,祸害后人,可她没好意思跟柳舒说明其中缘由,只是笑。

柳舒又道:“这时候,那个红婶婶就说我还没见过她,今天既然遇见了就是缘分,这衣服她也喜欢,家里也不短我一件衣裳穿,不如就给她,当作是见面礼。”

秦大便答:“你若是一个人,说不定就吃亏了,婶婶在,想来这块肉是从红婶婶那里拿来的。”

柳舒拍掌便笑:“是啊,婶婶当即就回她:‘这话说来也是在理,咱们新媳妇儿上门是得见礼。不过话又说回来,红姐,咱们收了小辈的东西,那就是半个娘,儿子结婚娶亲,那当娘的可得包个大红包。你这占了便宜半个娘,不说把你家仓库里那个钱拿筐子装两斗,那怎么也得杀头猪啊,你说是不是?咱们可都知道,你家秦卜,秦大爷,那可是顶有名的富贵,脑子活泛,你家哪里缺吃少穿的?回头要传出去,你这……对吧?新妇上门,一毛不拔的,该背后戳你脊梁骨咯。’奇怪,那红婶婶好像很听不得这样的话,嘴巴上说着什么一件衣裳值几个破钱,但还是捏着鼻子认了,叫婶婶去拿了块肉。”

秦大为她解道:“他家的钱……很有些来得不正的,秦宝哥身体又不大好,二十五六了还没娶上媳妇儿,红婶最怕别人背后说闲话,听见了就要回去找卜叔闹腾,大家都爱看他们家笑话。”

柳舒道:“我说呢——喏,这肉要吃多少?你今天就好好歇着,且看看柳姑娘,是怎么做饭的,做得好不好吃,入不入得你的眼。”

秦大将那剁馅儿的两把刀给她取下来,洗干净,比划了一下,柳舒手小,切一巴掌宽的就行,又再四叮嘱她小心些手,咕哝着要不还是她切好了,柳舒只管下锅,最后被柳舒横眉竖眼地赶出去洗豆子,方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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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肉豌豆说来也不是什么难菜,生火,烧水,将新鲜豌豆倒进去,先在水中焯熟。焯豌豆时便来做肉,精瘦猪肉先切片,再切条,最后切成小粒,用两把刀反复剁切,直至变成肉末。

那两把刀厚沉,柳舒拎起来往复剁了两三回,就觉得手酸,停下来想要歇歇,秦大听得里面没声儿,从窗户上探头进来,见柳舒跟两把刀干瞪眼,笑道:“不如这肉还是我来剁?”

柳舒将刀拿起来,只道:“那不成,到时候收麦子,我是不是还得叫你回来切肉去?放着我来。”

她剁一会儿歇一会儿,自觉将肉已弄得差不多,便停下来,找出个碗,把肉末放进去。肉碗里加芡粉、花椒粉,一小勺料酒,再加个鸡蛋——柳姑娘到底手生,打完蛋,自个站泔水桶旁边挑了一阵蛋壳,然后再将它们和匀。

酸豇豆一把,酸辣椒两根,都切成豌豆大小的丁。葱两根,切成段。

捞出豌豆,放在筲箕里滤水,擦干锅,倒油。柳舒哪儿分得清油?她只知道水怎么样算开了,可以下米。于是柳姑娘一会儿丢一节酸豇豆进去,直到瞧见那豇豆丢进去,周围便冒出一圈泡,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这才知道油温已经到了,将酸菜尽数倒进去,炒出香气。

然后倒进肉末炒散,爆香,见肉变色,倒下豌豆,炒匀。加了酸菜,这道菜的盐味就足够了,再添别的就会发咸,豌豆焯过,不必久炒,起锅前加入葱,炒匀,倒进盆里——柳姑娘是端不起秦大家那口小铁锅的,只能一勺勺铲上去,收拾好,把秦大刚刚溜进来蒸在笼子里的馒头拎出来,装盘,端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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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舒瞧那烂肉豌豆汤色漂亮,红绿相间,香气扑鼻,很是得意,等不及叫秦大来吃,自己拿个碗添上一勺,兴冲冲跑到牛圈门口去。

“阿安!快来尝尝。”

秦大正在喂牛,听见她叫,用水桶里的清水洗洗手,走出去。

“做好了?”

柳姑娘志满意得,拿勺子舀上半勺,递到她嘴边。

秦大乐呵呵用手接过勺子,把豌豆和肉一起塞进嘴里,细细咀嚼,柳舒等了片刻,才看见她喉咙动了动,吞下去。

“怎么样?怎么样?”

“不错。”

柳舒瞪她一眼,只说:“少来,我要听实话,你若不肯说实话,那等到收麦时候饿肚子,也只有这味道的能吃了。”

秦大眨眨眼,斟酌再三,方答:“味道正好,不咸不淡的,肉也熟了,就是没太切开,有的大点有的小点,这些倒是都没什么。”

柳舒便道:“这些都没什么,那总有些是有什么的?”

秦大捻了个豌豆起来,笑道:“你豌豆没焯熟——多煮会儿不妨事的,豆子耐煮,没煮熟可不能吃,吃了得上吐下泻,要去找大夫的。”

她说完,柳舒顿时泻下气来,嘟嘟囔囔说着“下次一大早便起来煮豆”的话,秦大只觉得有趣,领着她往厨房去,将那些豌豆拨开,只加了一勺肉在馒头里,道:“不妨事,先把豌豆拨到一边,放着不吃就行,晚上你再做一遍,不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柳舒唉声叹气地应了,到吃过饭,跑到地窖去把那些剩些边角料的菜、米全都薅出来,誓要练上一练。秦姑娘下午要和秦福一起把车麦子的风车抬到河边去晒洗,见她这般兴致高涨,忽地转身进库房里去,找出来个刃削得薄薄的木刀给她,又从筐里挑出来个皮糙肉厚的老南瓜。

“柳姑娘还是别拿厨房的大刀来练,那个太重了点,不如先试试这个?我小时候也爱跟着我娘后面转,她嫌我麻烦,给我弄了木刀,叫我自己切南瓜玩。左右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切坏了也无妨,又伤不到人。”

她贴心,柳舒自没有什么要别扭的,爽快应下,只说等秦大回来,她非得在南瓜上雕出个花给她瞧。

秦姑娘洗风车,柳姑娘雕南瓜,至于那天有多少瓜果遭了毒手,那就只有目睹柳姑娘把切坏的东西埋进土里当肥料的母鸡们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