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至,鳜鱼肥,竹林里的春笋也到了最好的时节,再过一阵子,就都失了最好的鲜味。
秦大一早上就起来,随便做了点吃的,柳舒这几日爱上了放牛,平常不是在灶房围着秦大打转,跟她学着如何生火起灶,蒸饭揉面,就是拉着秦秦出去,在河边胡乱转悠,到快饭点又跑回来守着。
她热完饭,柳舒已洗漱妥当,把秦秦牵了出来。最近秦秦也不吃家里备着的草料,而是由柳舒牵着到河边去吃青草,秦大看她俩一眼,笑道:“今天是谷雨,我要去河里捉一条鳜鱼,然后去家里的毛竹林找找有没有春笋,你要去么?”
柳舒将自己和秦秦一指,道:“我俩。我俩自然是要去的。”
于是两人吃过饭,牵上秦秦,锁了大门便往河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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鳜鱼怕光,喜静,河里深处是钓不到的,秦大手上拿着根短杆鱼竿,在秦秦背上用锄头挑了筐桶放好,领着柳舒往河流上游去。
柳姑娘如今在村子里转了好几天,大家也都眼熟她,一开始还都打量窥探,这会儿她和秦大出门,村里各忙各的,倒不凑上来瞧了。
昨日刚下过雨,这会儿山林深处的路还泥泞着,秦大接过秦秦的缰绳,一手拉着牛,一手托着柳舒,迈过一片泥淖地,穿过小松林,小河上游的深溪就出现在两人面前。秦大松了绳子拿出框里的小铲,取下锄头,任秦秦自己在河边找草料吃,她在河边背着光去瞧,忽地伸手往下一抓,水花扑棱着,柳舒忙往前走了几步,垫脚去看她可曾抓到,秦大见她来,手指间便捏着条小指长的小鱼苗,递到她眼前。
柳舒有些怕自己扰着河里的鱼,捂着嘴在她旁边站着,只是点头称赞,又跑回去,时不时回头瞧一眼秦秦有没有走远去。
秦大将小鱼挂在鱼钩的弯嘴上——钓鳜鱼得讲究,这鱼性情凶猛,又爱在水流湍急,水清见底的沙石底下呆着,若是遇见太阳大,还可能跑到哪块空了底的大石头底下呆着。小鱼钓在钩上不能刺死,只需从头部刺过下唇,这样鱼在水中仍可摆动身子,好似仍在水中一无所知的游动,这样才能引得鳜鱼上钩。
串好饵,秦大将短竹竿找了个水急的回湾插好,鱼饵浮在水里,时不时摆动两下,她招呼柳舒一起到河边阴凉处来坐,秦秦见到她二人走远了些,也往河边动了动,可惜秦大怕它吵到鱼,丢出块泥巴在它脚边,给它赶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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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是个耐心活儿,不能急。
秦大悠悠地在树下盘腿而坐,随手扯下几根草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编花,柳舒到底矜持些,寻她旁边坐下,双手抱住膝盖,直盯着那根竹竿。
秦姑娘这些事情上向来手巧,这会儿编出个带好几色野花的手环,递给柳舒,笑道:“你别盯着看,这会儿太阳出来了,河上光亮得很,看久了伤眼睛。”
柳舒答:“柳姑娘若不看着,只怕你的鱼给那大鱼吃完了,你还不知道呢。”
她将那手环套在手腕上,秦大偶凑过去,将尾巴上一点编完,正好合成个松松散散的圆环,搭在柳舒手腕上。
柳姑娘这会儿心情好,也不去管那鱼竿,把这草链子左看右看,挽上去一截袖子,将腕骨露出来,很是满意,又道:“这倒是精细,想不到阿安平日瞧着不擅女红,也是个心细手巧的。”
她既夸,秦大便觉得意,仰起头来,笑答:“当真?我往前跟二爷家里的伯伯学过一些编筐子篮子的手艺,只是没那个功夫,家里有时东西坏了,都是我编的。你瞧,这草绳绞起来的法子,是编牛绳用的,我以前试过好多,还是这种漂亮又结实,若不干活,三五天也不会散开。”
柳舒实在是知她性子,不奢望能听点什么漂亮话,只当秦大后面那堆都是放了个屁,全不往心里去,自个儿举着手腕左翻右翻,看得高兴。秦大也不管她回不回自己,又扯来几根长的草秆,低下头去编旁的东西。
她二人这般坐了一会儿,柳舒正要开口,秦大忽地从地上弹起来,三两步冲到河边,将鱼竿一攥,拽着就往后退,一条两掌半长的鳜鱼从水里被扯上来,拼命挣扎着,带起无数水珠,到底是敌不过秦姑娘一拉一松勾着它的劲儿,最终还是躺在河岸边的卵石上。
秦大后来编的那根草绳,就是用来拴鱼的,嘴里进去,腮上出来,套个活结,就能拎在手里,她开开心心收拾了鱼竿叫着柳舒往秦秦那里去,柳姑娘抬手再看一眼手上的绳子,也不知自己这会儿到底是戴着根牛绳还是鱼绳,叹一口气,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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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大将水桶打上水,把鳜鱼放进去,把铲子鱼竿放进筐里,取下锄头,筐桶之间有两根绳,仍可叫秦秦背着,出了河边小树林往下拐,有极大一片毛竹林,靠山谷那边三四亩,算是秦大家的,她哥哥当年摔下去,也是在那块儿。
她俩将进林子,秦大踢开路边一些堆积许久的枯枝败叶,对柳舒道:“柳姑娘,你要不就和牛在这边稍等我一会儿?我们要吃的笋子也不多,我一个人去挖三四根就够了,旁的留着等它自个发竹子。”
柳舒只觉不解,便问道:“我还没见过挖笋,倒觉得挺好奇,里面可是路不好走么?要不你牵秦秦去,让它背笋,我在这儿等你们就行,左右也没事,我四处转转也可。”
秦大看几眼竹丛里伸出来的竹鞭,又道:“无妨,你自己在这边转,我反倒不怎么放心了,待会儿可得小心些脚下,我家这竹丛许多年了,地下竹鞭也粗壮,很有些露在外面的,若是没注意勾到,只怕要摔下去。”
她既是这样叮嘱,柳舒忙应下,秦大在前面走,她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点也不敢松懈,又见得秦姑娘时不时弯下腰,捡起一些晒得干燥又尚未破碎的大片竹笋壳,不多时就捡了小半筐。
柳姑娘好奇,只道这笋壳难不成也能做饭,她这会儿没见着有什么路不好走的,心放松下来,开始摇头晃脑,东瞧西看,秦大循着地上的青鞭找新笋,刚见到坎儿下的泥地里有个小小笋尖,要下去挖土,不料柳舒正晃神,一股脑撞她身上去,秦大一个趔趄险些栽下去,忙用劲踩住土,转身托着她,这会儿才发觉她神游天外,颇有些无奈。
“柳姑娘——”
“啊,”柳舒回过神来,“你怎的停下来了?”
嘴上虽是如此说,她还是跑回高点的地方乖乖巧巧地站着,牵着秦秦的缰绳,蹲在地上。
秦大挥起锄头沿着笋尖露出来的方向向下挖泥,柳舒瞧不出个所以然——她连那笋尖在哪儿都没看见,有心也去拣点笋壳来,秦大不知哪里瞧见她手上动作,本在闷头挖土,忽地道:“柳姑娘,你手可别上去,那上面小毛毛多得很,你这会儿摸了,晚上回去就得又痛又痒,挠个不停,那会儿可就知道厉害了。”
她说话像是吓小孩子,柳舒犹豫了一下,到底把手收回来,问她:“你怎么就敢直接上手呢?我瞧着好像也没什么……”
秦大自笑:“我自然有我的土办法咯,往后得空了再教你,小时候不知道厉害,跑到林子里来玩,从上面摔下来打好几个滚,身上都给沾了一遍,回去差点没被我娘把皮剥了,拿醋给洗了好几遍。”
“那我们这会儿捡这个做什么?”
秦大脑子在那竹笋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往上一瞧,柳姑娘努着嘴指向那装着许多笋壳的筐子。
锄头这会儿已扒开笋旁边的泥,秦大一挥锄,将春笋在根处裁断,轻轻松松抬起来,抛到柳舒脚边,再把四周泥土埋回去,跳上去,捡起一片笋壳,在柳舒脚边比划一阵,答:“这笋壳是我们拿去做鞋的,婶子懂这些,我不大会,只是每年到季节就收上一筐,买点麻绳布料回来就行。往前爹娘在的时候,人多,也捡许多到镇上卖给做鞋的,能换些零花。”
柳姑娘是个穿鞋的,哪里懂什么做鞋?一股脑听得津津有味,秦大看她起劲,笑道:“过不几日婶子就要做鞋,到时你去找她玩,瞧瞧热闹不就什么也知道了?”
柳舒到底是有些怕卿婶那张嘴,哼哼唧唧要应不应的,秦大笑笑,心知肚明,拉着她继续在竹林里找笋。
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不多时,秦大找齐三四个春笋,就带着她往回走,这会儿日头已高,再不做饭,错过饭点到没什么,饿肚子却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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鳜鱼味美,古来便有“桃花鳜鱼”之称。这条鱼个头大,拿来红烧也不错,可秦大既然挖了春笋回来,自然不能放过这两道美味。
葱切段、姜切片、蒜拍开,一根大春笋,剥皮洗净,对半切开,再切成小条,斜刀做成滚刀块,不必弄得太小,这会儿正是鲜嫩时候,容易熟,也进得味儿。鳜鱼喜水净,这会儿拿回来正好免得再放进清水里吐沙,去鳞开腹,掏出内脏,撕掉内里黑膜,内外洗净,在正反两面用刀各斜切上两三刀,便于入味。
柳舒现在生火已生得不错了,就是有时用火钳夹不动大柴,少不得用手去提溜两下,灶下火起,秦大丢进去一小块猪油,热锅化开,放进姜片蒜末,爆出香气,将鳜鱼沿着锅边滑下去。
不多时,鳜鱼便被煎得两面金黄,这时加入热水,将将没过鱼身大半就行,撤下大火,盖上锅盖,用中火慢炖。
柳舒将那烧得通红的大柴丢进下面的灰灶里,火熄下去,只剩下红透的光,秦大忽地进地窖里拿出来四五个半巴掌大的土豆,用火钳又取出来几块大的柴丢到下面,添了新柴,将土豆夹着,埋到底下的炭里去。
她见柳舒不解,笑道:“今天没蒸饭,本来烤红薯最是好吃,以前也烤过鸡蛋,不过这会儿没红薯,鸡蛋也不顶饿,这土豆烘出来也算不错。”
柳舒便道:“那我可得记着,到时收了红薯上来,还得吃上烤红薯。”
秦大答她:“你忘了也无妨,我每年自是惦记着收红薯上来的。”
她二人又聊几句,不多时,锅盖缝里透出鱼汤香气,打开盖子,鱼汤已经变得浓白可爱,秦大用筷子将姜片挑出来,把切成滚刀块的竹笋铺下去,浸泡在汤里,加盐、加一小撮花椒,用锅铲背前后滑动鳜鱼,将盐味调进汤里,自己打了一点在碗里,吹凉,叫柳舒尝尝咸淡——她吃得稍微口重些,有时饭菜做咸了也不得而知,柳舒既在,渐渐就让柳舒来尝味儿了。
柳姑娘既说好,那便是对了胃口,秦大盖上盖子,又叫竹笋在里面好好吸饱了味儿,这才丢下葱花,起锅装盆。
土豆不大,炭火又猛热,烘熟只需一刻钟不到,她俩拿了碗筷,把盆子端上桌,秦大用火镰去刨,四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滚出来,剥掉外皮,里面已经熟得透心,松松软软冒着热气儿。
柳舒爱吃本味儿,秦大丢了两个在她碗里,她用筷子切成小块,泡一点鱼汤,和起来吃。秦姑娘却爱吃辣的,加了两勺上次豆花饭剩的酱辣椒,拌起来,将竹笋裹满香辣的土豆泥,吃得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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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舒吃得肚圆,天气近夏,下午也开始热起来,她不爱去院子里晒太阳,每每拖出躺椅,将前后大门都开着,躺到小廊口上去吹过堂风,秦大有时见着,怕她吹出风寒,顺手就把门关上,柳舒也不管,自己躺一会,又不知跑到楼上还是哪里去了。
她在这边待得舒服,一两月已经长出肉,偶尔捏着脸还叹气。秦大是不懂什么弱风扶柳的,给柳舒添饭都是一碗米饭压得平平实实,她添多少,柳姑娘为了不浪费便吃多少,家里米缸没见着空,她饭量倒是渐长,做饭的秦姑娘很是满意,吃饭的柳姑娘也没什么意见。
柳舒在楼顶上转悠两圈,便见着秦福来找秦大,小孩子嘴甜,很是喜欢这个漂亮姐姐,进得后院来找秦大,抬头看见她,忙挥手喊“嫂子”。
柳舒到底没好意思大声应,只是点点头,秦福窜进厨房去,不多时拉出秦大来,直笑道:“嫂子,二哥借我一会儿,咱们瞧瞧后面的水渠去,看着好像是堵了,还得赖二哥帮忙呢。”
秦大瞪他几眼,拽着半大小子就推出去门去,柳舒对此倒很是受用,颔首点头,手上有个令箭,只怕是已经丢出去喊一声“准”了。
她瞧着秦大二人走远,只道是谷雨之后天虽渐热,风却因着雨水渐多而清爽开阔,如此好风景,明天该拉着秦大,在楼顶上晒些花生瓜子,共享良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