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舒自是不知道秦大心中这一番挣扎的,她只道秦大有什么要事同她讲,毫无防备地便去了。
秦姑娘也是不曾考虑许多的直愣子,总觉得平白说来毕竟毫无根据,于是清清嗓子,用她本来的声音同柳舒道:“这件事原本关系很大,按理说我该谁也不透露的,只是看姑娘是个好人,若是要在这里等牛车,少不得还要多待一阵子,天气慢慢热起来,我是不太想再去田间睡觉——所以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也不需要姑娘赌咒发誓,决不泄漏。”
她说完,自己咂巴一下,觉得语气还算温和,又道:“我原本是个姑娘家,因为上面的大哥死得早,家里不愿被吃绝户,叫我顶了大哥的户,如今爹娘都去世了,我为了守住这份家业,所以一直作男子打扮。”
秦大说到这里,觉得好像有些不大靠谱,料想眼前这位也是个姑娘,心一横,三两下解开腰带,脱掉外袍。
她本就精瘦,干巴巴一个,外袍一脱,里面中衣便松散开,露出细长脖颈和衣服里裹着的两圈粗布。
柳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场,秦大倒是坦坦荡荡地站着,一副任君打量的模样,好一会儿,柳舒才磕磕巴巴地指指自己,又指指秦大。
“啊,我,这,你,呃……呃……秦公子……啊,不是,秦姑娘,容我缓缓。”
她深吸一口气,憋了好一会儿,吐出来,道:“秦……姑娘?虽说女扮男装之事世上并非没有,前朝有女驸马,本朝有女将军,但这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到底是要缓一缓……”
柳舒将秦大的外袍拿起来,塞给她。
“春天毕竟寒凉,姑娘还是将衣服穿好。你信任我,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总得防着突然有人撞破……你坐,你坐,无论如何,你是我的恩人,我本就该涌泉相报,此事我绝不向旁人说起。”
柳舒压着她坐在灶台边的小凳子上,自己也拿了另一块板凳来坐下,沉沉思索一阵,又道:“秦姑娘若是愿意,可否将此事同我细细说来?我瞧你臂上有白布,那时又不巧听到你几位族叔说话,姑娘可是孝期将过?姑娘似乎与我同岁,如此虽能捱过一阵,到底不是解决的办法,多我这样一个人,说不定能想出些主意,教你不必这样担惊受怕。”
秦大只道柳舒确实是个人物,竟半点惊诧的都没有,于是将家中事爽快道来,柳舒细细听过,叹一口气,良久,方抬头去看秦大。
“此前以为姑娘是公子,是以不曾告知真名。”
她抿嘴,扯了下袖子。
“我姓柳,池边柳,单名一个舒字,取日丽风舒,柳枝款款之意。家中也有一个兄长……”
柳舒念及此,面上露出些不忿和委屈来。
“可惜我与兄长不睦,父母双亲如今年事已高,或健忘,或行动不便。若非与兄长已成水火,我又怎么会背井离乡呢。秦姑娘,这样说来,我俩倒是一般的可怜人。”
秦大听她说得,虽不知柳舒和她哥哥是什么章程,但能闹得亲兄妹反目,想来不是积怨已久,就是事关重大,她向来不掺合别人家事,是以点点头,也跟着柳舒叹气,像是安慰她一般。
她俩面面相对,直到秦大的肚子响起来,才各自从回忆中惊醒。
秦大如今同柳舒说开,便真心拿她作家人对待,此前那些羞赧和躲闪,好像一霎时就给人偷走般。
秦大自个儿笑笑,站起来边穿衣裳边道:“柳姑娘饿了吗?我这会儿饿得不行,该是饭点了。今天不生火,就委屈你同我吃昨天做的煎饼和凉粉,明日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柳舒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她二人就着剩下的饭菜,凑合过了一顿。秦大自然不用再去睡田边,心情愉悦无比,柳舒得知同处屋檐下的恩人也并非男子,心里也轻松许多。
春日煦煦,她二人一人一间屋,睡了个好梦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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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秦大从田里忙回来,手上带着把刚割的蒜苗。
她池塘边的小菜圃,零零散散种满了小蔬菜,葱蒜姜辣椒一种扒着一个窝,成天里等着秦大去摘。
柳舒早上起得早,同她一起吃了早饭,秦大教她怎么看顾那些小鸡崽,待天气再暖和些,白天就要把它们赶到果园里去呆着。喂猪这等事当然不必柳舒来做,柳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做饭也许可以,喂猪恐怕当真不行。
秦大推门进去,大黄和柳舒打成一片,在摇椅腿边躺着,有仔鸡要飞出去的,它就汪汪一声,柳舒说是看家,实则躺在原处晒太阳,都未曾动过。
她瞧见秦大回来,忙站起来,点了一遍,不曾有跑出去的,秦大正要进厨房,柳舒忽地出声:“诶——秦恩人,你家那几只黑毛鸭呢?”
“秦恩人”,乃是她昨儿三思五想给琢磨出来的。叫“秦姑娘”恐怕说顺嘴叫别人听去,叫“秦公子”柳舒自个儿又不大乐意,若是直呼姓名,又太亲近了些,反复思量,她倒想出这么个招来。
秦大听得她如此称呼,怔怔停步,少顷,“啊”一声,忍不住笑。
“你怎么这个叫法……那几只鸭子,夜里不知道去哪里野,不见了,估计是谁瞧见,给偷走了吧。不碍事,家里的鸡马上也生蛋了。”
她说着,往厨房里走,将厨房的窗推开,从里面看柳舒。
“柳姑娘,今天请你吃肉吧。”
柳舒馋她手艺,自然满口答应,笑完了眼,又躺到摇椅上,数秦大门口那棵梅树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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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锅肉,因其用肉是曾经煮熟过的猪肉,回锅再炒一次而得名。
这是道家常菜,祭祖上坟之后常吃,千家千种法,各有不同,秦大家里惯爱用的是三线肉,肥瘦相交,形成三条,最好是肥瘦加起来各半,算上皮,差不多一掌宽。
她那块供品肉,是一掌见方的三线肉,前日已用大料、花椒、葱姜煮过,不能熟透,七分恰好,边煮要边撇掉浮沫。若说要做来好吃,最好是刚煮好的时候,过一道冷水,将肉方变得外冷内热,切起来顺手。不过她已是庖厨老手,即便是凉透的肉,也不是什么难事。
将这一掌见方的肉对切成两半,然后一一切做一掌高,半掌长的薄片,肉不能厚,厚则不入味,也不能薄,薄则皮焦肉油,瘦的部分如同嚼柴。她切这个,全靠手感。
将肉切好,放入碗中,生火。柴火燃起来时,将蒜苗切成指长的小段,放在案板上备用。说这回锅肉,少不得豆豉豆瓣,那都是秦大用自己收上来的胡豆和豆子做的。豆瓣讲究,胡豆没霉好,做出来的豆瓣就不好吃,一年到头就两三个月合适,她紧赶慢赶做了些,如今还剩一小罐。
火慢慢烧起来,锅里热出气,回锅肉油不必多,秦大用猪油抹了层油花,见锅里油热出烟,将回锅肉倒了进去。
油多就腻,回锅肉本就半肥半瘦,煸炒之中必定出油,倒比晾了好多日的旧猪油更香。
火不能大,大了就皮焦肉柴,浪费好肉,得用小火慢慢煸,瞧见白白的肥肉变透明,锅里出油,皮上打卷,大片宽肉变得好像个灯笼窝——酒楼里管这叫“灯盏窝”,秦大是不管这些的,好吃就行,这样的再熬,肉就坏了,略微打个卷儿,就得赶紧沥掉油,起出来。
锅里油正热着,再烧得烫些,抓一撮花椒,丢进去。
花椒得爆味儿,不能久炸,马上丢进去,马上加新东西,这样才不会糊。加完花椒,秦大立刻将碗里各一小勺的黑色豆豉、红色豆瓣酱给倒进去。
这叫炒红油,不炒也行,香味能出来,就是咸,炒也不能炒糊,香气出来就刚好,再炒,反而丢了酱料的香气。
红油好,下肉,翻炒两三遍,把肉都入味,这时候再把切成段的蒜苗加进去,大火里猛炒两番,起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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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做的仍是甑子饭,她炒好回锅肉,把温在小锅里的饭取出来,就叫柳舒来吃饭。
农家灶台大,一口大锅,两口小锅,还有别的炉腔,能做不少东西,她寻思着下次吃点什么。家里多个人,好似吃饭都多了几分劲。
柳舒在门外闻着味了,听秦大喊,忙关上大门,跑进灶房外的小餐厅里。
饭软,肉香,一片肉她就了半碗饭,看得秦大傻愣愣,忙拿碗给她打了米汤,怕她噎着。
柳舒三两口吞下,只觉得舌头上全是香气,她甩甩脑袋,大出一口气,看向秦大。
“秦恩人做饭真是美味,这绝非我饿极了的称赞,倒不如说是因为饭菜太香,我才觉得饿极了。”
秦大还道是做咸了,不合柳舒的胃口,她拿饭填味儿,听她这样夸,倒笑起来。
“合柳姑娘的口味就好,我不会什么很厉害的菜,都只是些农家做法。就像这肉,我家遇上没合适菜的时候,包菜也能炒,还有用青菜晒的干咸菜也能拿来熬肉,青椒、蒜苔,若是真个懒啊,加上豆瓣就能炒,不过味道差点。”
柳舒听得入神,咋舌不已:“那便是这回锅肉就能吃上半个月了,不过总是这样吃,大概会腻……秦恩人,我既要在这住上好一阵,总不能白吃白喝你的。”
她又夹了两筷子蒜苗,这会儿倒慢慢嚼起来。
“我洗过那套衣服,你穿了么?看了么?”
秦大不明所以,略想想,便答:“我给收到柜子里了,你若是要,我待会儿给你找出来。”
柳舒喝一口米汤,道:“我倒是不需着,秦恩人啊秦恩人,那里面我给封进去好大一叠银片,你怎么就没拿出来补贴家用呢?”
她这会馋着,自己去厨房里添饭,不忘转头来问秦大。
“左右是送给恩人你作答谢的,若是恩人不嫌弃,就尽管收下,权当我在这儿吃喝的伙食费,如何?”
秦大这厢反应过来,忙摆手推辞:“我给你找出来,你自己收好,可还得用呢。我家粮食多,姑娘你随便吃,不妨事。”
柳舒端着碗在她面前坐下,自笑道:“那可不行,恩人虽养得起我,这钱却是我的心意——若是恩人过意不去……”
她眼珠滴溜溜转着,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秦大给她看得有点发毛,端起碗闷头吃饭。
柳舒笑眯眯地数着盆子里的豆瓣,不肯放过她:“恩人此时不必担心,我定不会让恩公心有愧疚。到时有所求,还望秦恩人成全。至于这钱——”
她看一眼厨房。
“便拿来恳请秦恩人费心,一日三餐,多弄些好吃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