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香椿炒鸡蛋

天上还挂着星,柳舒已经醒了。

她今儿要继续往南走,惦记着早起,夜里辗转反侧,半梦半醒睡了一两个时辰,烦得在木床上打滚。

这张床应当是某位女性长辈带来的婚嫁床,木头用得不错,雕着些蝙蝠、枣子、花生模样的纹饰,不算精美,有点儿憨拙气。本应垂着帷幔的地方空着,挂着几把晒干的草药,大概是不久前才换上的,这会儿还能闻到些药香,将蚊虫隔绝在外。

柳舒折腾一会儿,彻底安静下来。

这山野里不像城中,到什么时辰,有坊中更夫打更,听得梆子响,就知道时辰,再不济也有家中下人,时常算着工夫的,也可以问询一二。

她怕再睡下又睡过头,届时秦大叫她不醒,误了出发时辰,便坐起来,摸黑一一穿好衣裳。中衣里缝了一个内袋,里面是打成薄片的银子,她头上那根木簪去了外壳,也是银子内芯,旁的碎银都在个小钱袋里,秦大不曾打开过,好好地给她放在房间里,是以她醒来后,才略微对这个救命恩人放下心。

柳舒走到窗户边,开了条缝,冷气吹进来,叫她头脑清醒许多。

大黄这两日已同她有些熟,哒哒地跑过来,瞧她一眼,睡在了窗户底下。

四下里昏昏沉沉,模模糊糊,看得不大真切,柳舒站会儿,又回到床边坐着,靠在木架上静静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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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舒不记得自己何时又睡过去,秦大叩门声响起时,她猛地惊醒,心跳得有些发慌,镇定好一会儿,方才回答:“已经醒了,秦公子。”

秦大声音隔着门,不大清楚:“啊,好,那姑娘换好衣裳起来,洗漱一下吧。”

厨房里亮起灯,柳舒摸到桌子上的火折子,也将房间里的油灯点起来。房间里有铜盆和水,她随意用水漱口洗脸,被惊醒的急促感慢慢从脑袋里退出去,方才开门走出去。

秦大在忙活出门前的东西,她的背篓里空着,除了鸭蛋没什么要拿出去卖的东西,她种的东西不多,够自己吃就行,哪儿来的余力再多赚钱去。倒是去年官府修桥,找他们去当杂工,自个人攒了点,这会儿用布包装好,藏在了腰带里。

灶上的蒸笼冒着白气,水咕噜噜几乎要蒸干——她昨晚就睡在厨房,掐着时间将面发好,蒸了半屉白面馒头,这会儿正要熟了,带着路上吃,若是赶得及,她今天能回来,若是哪里耽搁了,指不定得明天才回得来,总要做好准备。

她将蒸笼盖子打开,用筷子去戳,轻轻松松地戳穿馒头,呼着气儿挑出来一个,在手里抛来抛去降热,瞅着差不多,用手一捏,扁下去的地方慢慢地又胀回来。再蒸就过了头,吃起来就没这股子甜香。

秦大将蒸笼搬在一边,打开盖子稍稍晾着,用锅刷把锅清洗一遍,拿过刚才备好的材料来。

香椿是她昨天回来时在自家田边摘回来的,量不多,将将一小把。

这会儿正是第一批香椿能吃的时候,若是放着不管,过两个月都长老了,再吃就是牛啃树皮,比谁命大牙口好。长得恰好的香椿,叶色红透,根上微微带点儿绿,嫩得出水,草木香气恰好,如同吃菜芽嫩心。

她早上起来,切掉香椿根部,用清水洗干净,小锅里水开后将香椿加进去,拿勺拨弄一会儿,焯水几下,捞出来丢进凉水盆子里。香椿得过水,不过水不易熟,且炒完发黄,难看又难吃,白白浪费,凉水里泡一滚,抓出来,沥干,丢在碗里候着。

锅里水正好不浪费,她拿来蒸馒头。馒头上屉,加大火蒸出汽来,她去叫柳舒起床,回来正好弄上鸭蛋。

她们俩要吃,秦大便取出来四个蛋,剩下正好三十个整,拿到镇上去卖。鸭蛋腥气略重,昨天剩的一点儿胡葱碎正好加进去,加上盐巴,秦大略略斜着碗,筷子舞起来,将四个蛋打出沫,筷子往上一捞,没有还拉成一片的蛋清蛋黄,就搁在一旁。

热锅冷油,油冒出热气儿,她先将切成小段的香椿倒进蛋里,搅拌两下,连同蛋液一起滑进锅里。火不能太猛,否则蛋生焦,糊边,不好吃,吃完指不定还得闹肚子——若是在家倒是无所谓,今天要出门,就得多注意些。

炒蛋最简单,农家孩子第一个学会的大约都是这道菜,炒到颜色金黄,用锅铲切成许多碎块儿,盛出来便是。

秦大今天没做别的饭,馒头蒸的是圆头馒头,对半分开,夹上香椿蛋吃就行,方便又经饿。她把吃的搬上厨房小桌子,柳舒正收拾好出来。柳姑娘身无长物,一身轻松,秦大招呼她来坐,指指桌上的东西。

“姑娘来坐,多少吃点,咱们路上可得走一会儿,你要是今天找得到车去闽州,晚上才得到,可不能饿着了。”

柳舒本没有什么胃口,现下天实在是太早了些,听她这般诚恳劝说,拿起馒头,掺着香椿炒蛋,慢慢吃着。

新鲜野菜到底鲜香开胃,柳舒说着不吃,回过神来已经和秦大一起吃完了一大碗炒蛋,咽进去两个大白馒头。

秦大见炒蛋吃得干净,心里也欢喜。蛋放不得,久了腥气冒出来就难吃,少了那点油煎出来的香气,就只能拿来煮汤救一救。

她又把剩下的馒头捡出来,用纱布包上,再拿布一裹,放在鸡蛋筐上,背篓放上灶台,反过来背上。

她掀开米缸抓了一把米,走出去向柳舒伸出手,柳舒将手伸出去,接到了半把米,她不解其意,抬头去看秦大。

“咱们得出门了,虽说是睡过一觉,可这会儿天没亮,鸡还没叫,算是晚上。走夜路带把米,免得路上有什么东西冲撞了。”

秦大将自己那点儿揣进怀里,又怕柳舒担心,又道:“姑娘别担心,咱俩一道走的,到村口前你往树林里稍稍站会儿就行,左右也能看见人,不必害怕。”

柳舒向来不太信鬼神的,秦大一片好心,她便收下,放进衣服里,站起来,预备同她出去。

村子里零零散散亮着灯火,有的人已经出门了,秦大怕她脚滑摔到哪里去,出门把梅花树上的草绳找了出来,一头绑在自己腰上,一头让柳舒拿着。

今天是初四,月亮浅浅一弯,田坎上的青石路影影绰绰的,两侧小苗长势喜人,盖住了水田里的稻田水,这田里是有鱼的,只听得见一些水响。

秦大惯走这样的路,步履稳健,偶觉得绳子紧了,就缓一点等等柳舒,她带着柳姑娘往田里穿过去,遇见坡坎才说两句话。

“姑娘,就快到了。”

这是片小竹林,风吹起竹涛,前方隐隐有人声响起。乡里人都是习惯这种光亮的,三两个坐在一起聊天,秦大将绳子解开,指指竹林外。

“姑娘,我就先去那边,你瞧着驾牛车的来了,就从林子里出来。”

她说着,往前走,那几个候着的人瞧见,忙招手叫她。

“二侄,今天赶集呢?有什么要忙活的,跟叔几个说,咱们帮衬帮衬。”

秦大没接话,“嗯”几声应过,那几个人便又开起其他玩笑来。

“你小子明年也该出孝了啊,嘿,你娘生你的时候,说是个傻儿子,怕不是爹娘养到死,给你娶个傻媳妇延续香火就行了。”

另一个接上:“我看我们这个大侄子虽说身板单薄了点,也是长得好看,怎么着,我岳家有个外侄女,瞧着和你岁数差不多,瞧瞧也不赖,咱叔侄俩亲上加亲。”

秦大摇头不说话,自己背着背篓,在路边的青石上坐下,柳舒沿着竹林缝瞧出去,正好能看见她。

她不接茬,那几个同族的叔叔大觉无趣,嘟嘟囔囔骂了几句“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哑巴东西”,自己凑一边聊天去了。

四野又静下来,柳舒抱着绳子在竹林里候着,这会儿泛起点困意,又不敢睡,迷迷糊糊地,不知何时路上响起车轱辘声,一片昏沉中顿时吵闹起来。她抖了一下,醒过来,天仍旧黑着,但竹林外亮起一点灯,两头老牛拉着一辆大板车,车上挂着一盏红灯笼,村里人已经开始往车上挤,东西多的可得占个轻松位置。秦大背着背篓在旁边站着,看他们吵吵嚷嚷。

柳舒记得秦大的叮嘱,耐着性子在林子里等,待到大家伙儿挤得差不多,就差赶车的两夫妻和秦大时,她方才从竹林里出来。

村里忽地来了个陌生人,还是个姑娘,正要出发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柳舒镇定心神,低着头。

“请问,这车去镇子上吗?我,我是闽州来的,路上和家人失散,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了。”

她出来,秦大忙从驾车的地方跳下来,指指自己的位置。

“你坐我那儿吧。”

那车上很有几个和她关系不大好的同族兄弟,当下便酸起来。

“二哥什么时候这么机灵了?怕不是瞧人家姑娘长得好看,怪不得呢,原来平日里不说话,是因着咱们配不上。”

“哎呀,哎呀,可惜二哥没捡着别人衣服,要不这会儿可不就是天仙配了。”

秦大既然想到如此办法,自然已经想到此事,虽是有些憋气,到底没多说什么,只瞪着他们,看向赶车的叔伯。

赶车的秦方,是她爹亲亲的大哥,向来关照这个愚钝的侄儿,虽说都姓秦,可一族里也分个亲疏,他是男的不好开口,他媳妇儿却是个厉害的,卿氏当即从车上跳起来,鞭子甩得响亮。

“放你妈的屁,几个媳妇儿也讨不到的鳏夫也好意思说话,你妈白给你生个棍儿,地都犁不动。成天里像个讨饭的鬼,屁话一堆堆,田里连个窝瓜都不生,坐老子的车还敢说我儿来,不要我儿让位,难道你几个屁股粘先人板子上的让来!”

她是村里出了名的嘴巴厉害,那几个说酸话的立刻像个鹌鹑,低下脑袋去没说话,秦大忙招呼柳舒过去坐。

柳舒近前去,方才还凶巴巴的卿氏顿时笑起来:“真是个周正的姑娘,你别怕,大娘我心疼你,既是和家里走散了,我们便搭你一程。我这儿要去镇上买办的,你就坐我的位置,倒也不用怕,他人老实,打死也不敢有其他心思。”

旁人说不怕,卿氏这样说,秦大倒红了脖子。

“婶婶,你带这姑娘去吧,我从山翻过去,到清水村上等你们去。”

其实再挤上一个也无妨,她人瘦,哪里都能塞得下,可不知为何,到底不大愿意和人太亲近,三两下说完,自个儿转身就往山上跑了。

柳舒看过去,秦大只留下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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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得瞧着时辰,这会儿已不能再耽搁了,卿氏拉着她往车上去,靠在秦大的背篓边。

牛车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地动起来,路不大平顺,颠啊抖的,卿氏见她困倦,轻轻拍她的手。

“小娘子,你要是困,尽管睡会儿,咱们都是良家,不至于把你卖了。”

柳舒含含糊糊应着,强撑着没合眼,可心里到底是信得过秦大,不知不觉间,慢慢地就这般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