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砂锅粥

柳舒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她记得昨夜走投无路,见着个农家院子便去敲门,只求能有个容身之处,避避雨,来日再赶路,不料雨声太大,那家中像是无人,迟迟不闻声响。她又饿又累,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却是全然不记得了。

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有些宽大陈旧,但是洗得很干净。也许是昨儿淋了雨的关系,现在好似被人丢进水里泡过,发着软,她勉勉强强才撑着床铺坐起来——褥子底下也许是稻草,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柳舒睡的房间正靠着秦大的小院,这会儿看出去,外面有两丛栀子,两棵梅花,小鸡们在石板上闹腾,地板已经扫干净,枯枝败叶堆在鸡棚边,她的衣裳已经被洗过,挂在院子里的竹杆上。

她没开窗,也知道外面必然空气清新,这间屋子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却收拾得干净,柳舒扒拉着身上衣服,想着收留她住这一晚的是一位怎样的人——许是个善良的、有些白发的农妇。

不多时,柳舒听见外面传来木门吱呀声,狗呜呜地叫了两声,有人放下了什么东西,舀了水不知在做什么,她直觉是主人家回来了,忙坐直身,等着向救命恩人道谢。

秦大收了筐,洗干净手脚,将沾水的草鞋挂在梅树上,想去看看昨天捡回来的小姑娘怎么样。她出门时摸着她额头发烫,许是受凉沾染了风寒,早上出门看田的时候,顺便找了点煎好能治病的草药回来,够喝两天的。

柳舒瞧见一个清瘦男子推门进来,顿时傻眼,只觉耳朵都烧了起来,恨不得登时缩回被子里捂起来。进来的人显然没意识到什么,眨眨眼瞧她,倒是笑了起来:“你醒啦?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声音像是久不说话一样,有点发涩,但还算清亮,瞧着也没什么邪心,像是个老实人。

可柳舒想到夜里是被他救的——倒也不一定,说不定还是她多想了,现在是白天,他家说不定有别人在田里。

柳舒定下心来,回他:“还好,是你收留我?救命之恩,必当答谢。”

秦大摆摆手:“应该的,我那时候睡着了,要是醒着,你也不用淋这么多雨了。”

她说完,见柳舒脸红得厉害,以为她烧了起来,忙站起来,指指外边。

“姑娘,你染了些风寒,我方才去田里,正好采了药,你好好歇着,煎好了我给你端来。”

她匆匆走出去,张张嘴,摸摸喉咙,借着水缸里的倒影看一眼自己。

常年的农活让她晒得比寻常姑娘家更黑,长相又随了她爹,浓眉大眼,头发随便用旧布条竖起来,不会散开影响干活就行,灰褐色的衣服已经旧了,手肘上的补丁脱了线,那还是前年她娘给补的,她实在做不来针线活,衣服哪里坏了,三两下能补上就行。

秦大进厨房之前停下步子,瞟一眼晾晒在院子里的绸布衣裳,低头走进屋子里。

她方才忘记压着嗓子,大概没被瞧出来,瞧出来也无妨,这姑娘的衣服金贵,她在镇上也没见过,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千金,怎么也不会掺合进花庙村的鸡毛蒜皮里,与她没什么干系,好好养完病,送走便是。

炉灶里的火时时留着,她今天就吃昨天烙的饼子。农家饼子硬,救回来的人大抵是吃不惯的,她从柜子底下翻出个砂锅,拿开水冲洗,倒扣在窗外的台板上。药壶里还剩一包柴草,不知道什么时候晒上的,倒给她省了些功夫。

将药在小灶口煮上,烫出个白瓷碗放在灶上备着,秦大四下里看了看,小心翼翼从柜子深处掏出个三四层油布紧紧裹实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巴掌大一块蔗糖,她敲下指甲大一块,其余的又放回去。

柴胡不禁久煮,熬了一刻钟,秦大用布包着药壶倒进了碗里,将滤药的纱布盖回去,用小木锅盖盖严实。药滚烫,不适宜喝,她放在一边晾着。砂锅已经晾干,她加了一筒米,淘米水单独倒进个小桶里,留下浇地或是喂猪。米得用热水泡足两刻钟,喝饱水,煮起来才好吃。

案板上还有昨天没来得及吃的豆腐干和芹菜叶,她想想,把豆腐干抓出来,细细切成丝,剁成粒,也放进砂锅里泡着。

秦大摸一把瓷碗,看药稍微温了些,隔着布端起来,拿了张干净的玉米叶把蔗糖包住,一起带到了柳舒的房间里。

她无心问柳舒的来处,怕惹是非,只是将药和糖放在小桌子上,见柳舒背对她躺着,叫了一声:“姑娘醒着吗?”

被子里像是蚊子在叫,磨磨蹭蹭溜出来一句:“醒着。”

“药我放在桌上了,姑娘趁热喝吧。”

她说完,便退了出去。

大黄像是知道今天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是客人的,乖巧守在竹竿边,也不像往常一样去扒拉。秦大掰碎两块饼子,丢在它的狗饭盆里,大黄摇摇尾巴,很快凑了上来。

“我下午去地里,你好好看家,咱们家里有个病人,别叫人进来,知道吗?”

大黄摇着尾巴吃得欢快,也不知听没听见,秦大想摸摸它,想到要给柳舒熬粥,把手收了回去。

炉里的火差不多了,再大就不大适合熬粥,容易糊上。

她只加了半锅水,想熬得稠一点,病人多吃点没什么,早些养好身体才是第一位。

水慢慢沸起来,咕噜咕噜响着,秦大掀起盖子,豆腐干长久在炉灶上熏出来的香气,混着米饭的甜,顿时冲进她大脑里,惹出她的馋虫。

她肚子跟着水泡咕噜噜叫起来,响了会儿,大概知道没得吃,很快就消停下去。她用勺子打着转儿拨,散开的米粒飞起来,又沉下去。秦大没敢尝味儿,怕尝完等下吃不下饼,皱起鼻子嗅,分辨着火候。

米是新糯,她爱吃糯的,去年多种了半亩糯米,过年时打了点糕,剩下的预备留着今年慢慢吃,这下就去掉一筒。秦大有点儿心疼,可想到客房里的姑娘人生地不熟,说话也不像本地口音,不知道从哪里流落来的——落难或是逃嫁,这世道不论如何,女子到底是难为,幸好碰上她,若是敲了别人的门,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她叹气,又去掀锅盖,水大概是有点多了,米汤已经泛出乳白,粥却没稠起来,秦大拿了自己的碗,舀出一碗米汤,拨拨汤,有些糯米已经爆出了花,鼓着肚子飞上来,白得可爱。

秦大从灶边的筐里掏出饼,就着米汤吃。

经常在外面野的猫不知什么时候从烟囱里溜出来,沾得满身烟灰,把秦大当成毛巾,往她身上蹭。

家里不闹老鼠,多靠这只白猫,秦大从案板旁边摸了个有缺的破碗,将米汤吹得凉凉的,给它倒了半碗。

一人一猫蹲在灶边吃东西,大黄时不时冲着过路人嚷嚷两声,灶里不需加柴,就着剩下的余温,将粥慢慢煨好。那咕噜噜的声音很是响了一阵,后来渐渐弱下去,秦大用水冲干净碗,去揭盖子。

粥已经煮得很稠了,勺子拨进去,米粒已经化成一片,早已看不清分界,中间夹着豆腐干的金黄外皮,闻着有股淡淡的肉味儿——大抵是她过年煮的那些骨头汤渗进去的。

猫咪闻着味就上来,伸出爪子想往锅里掏,被秦大一巴掌把爪子下去,喵呜嚷几声,灶台烫脚,又跑走了。

她将粥倒在另一个白瓷碗里,翻出个瓷勺放进去,布巾叠几叠,将小砂锅搁上去,单手托起来。

做农活的力气怎可能小,她一点也不觉得装了东西的砂锅重,脚下走得稳稳当当,到客房门口,又觉得还是要讲些规矩,没进去,用脚踢踢门框,发出些响声。

“姑娘,我能进来吗?”

屋子里响起些声音,柳舒像是趿拉着鞋站起来,一会儿就回她:“诶。”

秦大用脚推开门,将粥和砂锅都放在桌子上。药汤已经喝完了,包蔗糖的玉米叶上干干净净,柳舒有些不好意思,捏着手指站在桌子边。

“粥,你吃点吧,家里没什么好东西。”

听她这样说,柳舒忙摆手。

“蒙恩公相救已经是千恩万谢了,怎么敢挑剔,倒是我太叨扰了。”

秦大听不懂“叨扰”什么意思,只觉得她说话像老秀才,果然是书香人家里的千金,她不敢多说话,“嗯”一声,转身出去。

柳舒拿不准她脾性,见秦大久没回来,战战兢兢在矮凳上坐下,搅着稠粥,慢慢吃着,她嘴里没什么味儿,权当充饥,吃不出好坏,只知道闻着香,想来不会太差,之后要往哪里走,她心里也没个定数,这会儿和个陌生男子同处一室,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秦大过会儿就回过来,腰上别个竹筒,里面插着掌宽的柴刀,她将盘子里的白饼和一些咸菜放在桌子上,指指外边。

“我要下田,你晚上吃这些吧,”大黄在外面叫了声,秦大看出去,“记得上门闩,狗会看家的。”

柳舒有些不明就里,但也点点头。

“灶上有热水,你要是想洗脸,就用那个水。”

秦大说完,瞧着天色,匆匆走了出去。

饼子硬,又厚实,柳舒半睡半醒,迷迷糊糊记得天黑得锁门,大黄狗今天没出去,就趴在鸡棚边。

她出了半身汗,想去找点水洗漱,记得秦大说了在厨房,沿着门去看,只一间里冒着热气。

大锅盖重得她抬不动,两只手才拉开一条缝,又见小炉子边放着个药壶,盖子上挂着块布条,用炭灰歪歪扭扭写着个“药”字。

药还是热的,柳舒回房间拿过碗来盛,喝完,想起自己房里的砂锅里还剩下半锅粥,也不知救她的人夜里吃的什么。这房子里处处显出只有一个人居住的模样,柳舒想着自己被换的衣服,心情有些复杂,可人好歹救她一命,她实在不能多加苛责——邻近的人来帮忙,也不无可能。

她不通农事,不知道秦大什么时候忙完回来,只想着自己一定要好好谢过,今天才能心安。

左等右等,到月上中天,大黄都趴在门口睡着,她也昏昏沉沉不得不躺进被窝里,大门都不曾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