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朝会未散,众臣便见到那位艳冠大魏的崔贵妃跪于正殿门外,脱簪请罪。
“承蒙陛下垂怜,恩宠椒房,侍奉舜殿,妾自知少贤寡淑,惶恐不能回报君恩,内心常惴惴之。今,若因妾一人?之过而致君臣不睦,实乃妾之恶罪也。”
崔晚晚素衣披发,磕头之后?长跪不起,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吐字清晰让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她再次伏地,朝殿中高?座的天子叩首,诚恳道:“昔有周宣姜后?、齐桓卫姬、楚庄樊女,厥德孔贤,忠款诚信,谦让大度,方?辅佐君王成?就?大业。妾自知才疏德浅,不敢妄图自比。吾皇文治武功,攘夷拓土,尧趋舜步,必为千古一帝。承蒙君上错爱,允妾常伴左右,但妾自惭形秽,受之有愧。”她直起腰来,只见玉白的额头都磕红了。
“故,妾自请出家以修德行,每日佛前拜祝祷叩,祈愿吾皇福寿天齐,大魏河清海晏。”
“望陛下允之!”
最后?一拜,她伏地之后?久久不起。
隔着熙攘人?群,居高?临下的拓跋泰遥遥望向跪着的崔晚晚。只见她低低叩首,瘦削的肩膀几乎贴在地面,像是?虔诚膜拜菩萨的信女。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素白的衣裙铺开好似一朵雪花。
殿内殿外只隔了一道门槛,却犹如天堑不可跨越。
她那些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他知道。
虽然她没有单独对他讲一句话,但她向他行了三次拜礼。
她是?来告别的。
其实自从行宫回来他就?察觉到她有心事,他也隐约猜到她为何忧思,只是?她不肯吐露,他也不便逼问。二人?相处之际,他忽然又有了那种?若即若离的不安感?。
只是?没想?到今日她真的要离他而去,而且选在这样一个众人?见证的场合,逼得他无法拒绝,没有退路。
这个时候拓跋泰觉得思绪脱离了控制,他脑海里钻出无数的场景和念头,既有二人?最初相识的试探交锋,也有后?来同甘共苦,逐渐情深意重……最终他脑袋里想?的竟是?,难为她还?知道什么姜后?卫姬樊女的典故,恐怕是?临时抱佛脚,来这儿之前匆匆翻了几下《列女传》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
今日大朝会场面沉重,御史弹劾贵妃,而贵妃前来请罪,气氛可谓僵凝,众臣都屏气凝神之际,忽闻座上天子笑了一声。
心痛到极致便是?麻木,只见拓跋泰站起身来,目光放远不知在看什么,淡淡开口。
“好。”
贵妃要去修行的地方?叫罔极寺,取“欲报以德,昊天罔极”之意,是?一座皇家修建专门用来祈福的寺庙。
当朝请罪之后?,崔晚晚第二天就?要离开长安殿前往寺庙。临走?前一夜,她先是?把小金枝托付给?了袁三娘,还?有奶娘与金雪也一并送了过去。
金雪泣不成?声:“娘娘不要奴婢了吗?”
“并非是?我?不要你,而是?我?需要你在这里照顾金枝。”崔晚晚微微一笑,“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丫头,你帮着袁婕妤抚育好公主,照顾好她的衣食住行,让她平平安安长大,这是?件很重要的事,你能做好吗?”
金雪顿时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一擦眼泪信誓旦旦:“奴婢能做好!”
安抚好金雪,崔晚晚又对袁三娘说道:“我?此去不知归期,这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她看着熟知的小金枝,露出不舍神情,“是?我?没有福气,做不了母亲……三娘,我?在此谢过了。”说罢她深深鞠躬。
“不敢当。”袁婕妤抱着金枝,连忙请她起身,“该是?我?谢娘娘。”
深宫寂寥,有个孩子相伴也不错,至少能打发漫漫时光。况且这是?天子亲自赐名封赏的公主,当了她的养母,将来便有了倚仗。袁三娘以后?的日子不会难过。
安顿好身边的人?和事,崔晚晚便只剩最后?一个牵挂。
月上中天之时,她终于来到天子寝宫。
只见房门紧闭,里面漆黑无光,福全领着几个小黄门守在门外。
福全见她急忙迎上行礼:“问贵妃娘娘安。”
崔晚晚点头:“陛下呢?”
福全指了指房门,如实回禀:“自打下朝回来便这样……一直没出来过,也不曾喝茶传膳。”大伙儿都知道今日天子动怒,御前伺候的人?更不敢擅自打扰。
“我?同陛下讲几句话,你们先下去吧。”
福全招手让人?都撤了。
崔晚晚上前叩门,“笃笃笃”几声过后?,里面没有回应。
这是?她第一次被他拒之门外。
“阿泰。”
她也不管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索性?靠着门坐下来,自顾自开始说话。
“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其实你我?都知道,再耗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不管是?太医令还?是?其他大夫,都治不好我?。”
“与其蹉跎岁月,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不如当机立断,让一切事情都重回正轨,你和我?也去走?自己?早该走?的路。”
若是?他们没有相遇,元启死后?她就?出了宫,回崔家也好,四方?游历也罢,总之不会再滞留于此。至于拓跋泰,相信就?算没有她的帮助,他也还?是?会当上皇帝,接着选秀纳妃,开枝散叶。
本?来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偏偏在最差的时机遇见,所以才有了后?来那么多波折。可是?走?了那么多弯路,他们兜兜转转又必须回到原点。
殿里还?是?没有回应,崔晚晚却知道他肯定在听,于是?继续开口。
“我?可以只有一个收养的女儿,但你不能没有儿子,更不能没有亲生?儿子。你是?天子,你有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你需要子孙后?代承继下去,否则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黎民百姓。”
“阿泰,我?知道你很难,一边是?治国兴邦的责任,一边是?和我?长相厮守的承诺,你想?两者兼顾。可是?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啊。俗话说知难而退,所以我?想?退一步。”
“可是?我?的退步,不是?说从此当个宠妃,不然与从前有何不同?正是?因为爱着你,我?才不能像对待元启那样对待你,更不能让自己?做违心的事,哪怕是?装得贤惠懂事一些,我?也不愿。”
“其实我?试想?过大度一些,与旁人?分享你的宠爱,后?宫那么多嫔妃,我?老是?霸占着你……可是?我?那么小气,劝你临幸其他嫔妃的话我?说不出口,更做不出把你推给?别人?的事来。我?就?想?郎君属于我?一个人?,谁也抢不走?。”
“阿泰,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我?不可能亲眼目睹你同旁人?生?儿育女的样子还?无动于衷,我?会嫉妒、会憎恨……可我?不想?自己?变成?韦清眉,我?也不能去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我?希望自己?在你心目中永远是?最好的。”
眼泪不知何时流了出来,等崔晚晚察觉之时已是?满脸冰凉。
“其实,我?还?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我?早就?给?自己?定下了期限,一年的时间,我?们好好在一起。时间一到,我?们就?要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走?该走?的路。”
“你看,一年都过去很久了,我?甚至还?多得了几个月……我?不能再贪心,我?该知足了。”
她就?像是?偷到糖的孩童,吃的时候甜蜜,可那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
寝殿之内,久久坐在黑暗之中的拓跋泰仍是?一味沉默,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烙进了他心里。她虽然极力掩饰,可听到她微微发颤的声音,还?有并不均匀的喘息,他知道她在哭。
他终于起身走?向门口,朝紧闭的殿门伸出手。
“阿泰,不要出来!”
崔晚晚听到他的脚步声,急忙出声制止。她甚至从外紧紧扣住门环,又再说了一次。
“不要出来……你不能出来。”
他的手掌已经抚上了门闩,却没有再动。
崔晚晚深吸一口气,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却仍然挤出一抹笑容:“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你不要看了。”
本?来是?想?来再见最后?一面,可临到真正要相见的时候,她又忽然胆怯了。她害怕,害怕若是?见了,离去的勇气和决心将瞬间崩塌瓦解。
“嗯。”里面传出他低沉的声音。
终于得到回应的崔晚晚用手拉住门环,额头轻轻抵住殿门,仿佛是?倚靠在他的胸膛。她轻声叮嘱:“阿泰,以后?嫔妃生?了孩子,记得对孩子和母亲都温柔一些。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也会是?最好的父亲。”
只是?那样的圆满时光里,再也没有她。
已经过了三更,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脸庞泪痕已干,崔晚晚缓缓松开门环,后?退两步后?径直跪下,双手合前朝着紧闭的殿门叩头行礼。
“郎君,晚晚拜别。”
从此天各一方?,后?会无期。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一年512,愿逝者安息,生者坚强,在世之人珍惜如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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