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平康里是销魂窟,此言着实不假。月下逢里的鸨母花娘乃至龟奴各个都是人精,待人接物进退有度,总有千种办法哄客人开心。在这里不管什么王孙贵族、官宦才子,只要是客,都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二人出了皇宫,隐去天子和后妃的身份,到了平康里也?只是寻常宾客,不受规矩束缚。崔晚晚总算弥补了?年少时的遗憾,赏美听曲跳舞饮酒,最后醉酒胡闹睡下,而拓跋泰也暂且放下朝堂琐事,陪着她一醉方休。
天边泛青,平康里的喧嚣渐归平静。月下逢最深处的庭院阁楼里,绣屏银鸭香蓊蒙,花帐细影背后一阵“窸窸窣窣”。
崔晚晚从枕着的臂弯里撑起身子,睡眼惺忪:“阿泰,你是不是该上?朝了??”
她一时睡得迷糊,还以为是在宫里,坐起来穿衣,张口就喊佛兰。
拓跋泰闭着眼,把人扯回怀里,一副无所谓的口吻:“春宵难得,朝不上?也?罢。”
“你要当?昏君不成?”崔晚晚挣扎着去挠他,“快起来,不许赖床。”
拓跋泰低笑:“这?个时辰回去,八成要撞见谏议大夫,难道你想看朕挨骂”
谏议大夫是专门劝谏天子过失的官员,选的都是耿直敢言之人,斥责起天子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能说两个时辰不歇气?。
崔晚晚这?才想起他们竟然夜宿宫外,并且还是在烟花之地!若被朝廷里的老古板们晓得,不仅天子挨骂,她这个始作俑者恐怕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她捂脸哀叹:“昨晚应该回去的……怎么办呀?”
尽管崔晚晚惯常胡闹,但在国家大事之上?,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此刻她兀自懊恼不已,本来只是想寻开心长见识,哪知一不留神就陷进了?“温柔乡”无法自拔。
“劝谏天子勤勉,晚晚颇有贤后之德。”拓跋泰这时还打趣她,瞧她依旧苦着脸,终于拿出一颗定心丸。
“你当?朕如?你一般忘乎所以,行事不计后果?今日休沐无朝会,放心。”
崔晚晚瞬间转悲为喜,雀跃扑倒他:“那我陪郎君一起赖床。”
“莫喊郎君,再叫几声表哥来听听,表妹。”
耳鬓厮磨至日上三竿,二人方才懒起梳洗,裴都知亲自带人送来干净簇新的换洗衣衫,还有适宜宿醉以后吃的暖胃粥羹,可谓百般体贴千般周道。
待到收拾妥当?两人走出月下逢,鸨母与裴都知亲自恭送他们离开。
等人走远,鸨母才问裴都知:“到底是什么贵客你这?般看重,鞍前马后了一宿。”
“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可能就见这?一回。”裴都知潦草带过,轻打哈欠,“下回崔二来我可要让他赔我这?一夜。”
从香浓脂重的平康里离开,外头又是另一番景象。
日出之后,街市就慢慢热闹起来。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皆是人间烟火气。
明明才用过小食,可崔晚晚闻着食肆飘出来的香味,硬拉着拓跋泰进去,非要再吃一碗馎饦。
店家是对夫妻,在门前支一口大锅,烧着滚水,男店家揪着面团挼成二寸长的薄片扔进去,手法飞快像是落雪纷纷,煮熟以后用竹箅捞起盛入海碗,店家娘子则浇上?酱汁与胡麻油端给客人。
平民百姓的吃食图个实惠,这?一口碗比崔晚晚的脸还大,她胃口又小,吃了?几?筷子就停下来,一脸难色。
拓跋泰见状了然,自觉伸手接过吃了?起来。
“我吃剩的呢。”
崔晚晚伸手挡着不让。她面露羞赧,莫说这?人是尊贵的皇帝,即便是家里的父亲兄长,也?从未吃过她的剩饭。
“无妨。”拓跋泰却不以为然,也?毫不嫌弃,说道,“百姓农桑不易。”
从前他受过太多苦难,所以懂得底层人的艰辛,都说穷者骤富便会忘本,滋生出奢靡挥霍,譬如江肃、房牧山之流。而他是从云端跌至泥潭,又一步步爬出来登极天顶,一来一回间,洞察万般世情,更坚守了?本心。
“君子以俭德辟难。”
一道老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只见方老丞相也进了?这?间食肆,正巧目睹了方才一幕,赞同之余又无比欣慰:“今我何功德,不曾事农桑,念此私自愧,尽此不能忘。公子甚是勤俭啊。”
他朝拓跋泰拱手示意,没有道破天子身份。拓跋泰抬手指着身旁:“方相公请坐。”
“老夫还有一小友,公子不介意吧?”方丞相转过身招了?招手,“寻真,来。”
陆湛本是受方丞相邀约出来下棋,正好路过这?间食肆,方丞相说这?家馎饦味道极好,值得一尝。于是二人进来,不料却撞见了?微服私访的天子,还有贵妃。
气?氛一时有些僵凝。
还是崔晚晚暗中在桌下捏了拓跋泰一把,暗含警告意味。她打破僵局,朝着站定不动的陆湛说:“陆公子也?坐。”
小小一张四方桌,刚好一人一方。崔晚晚泰然自若地坐于中央,左边是拓跋泰,右边是陆湛,正面对着方丞相。
她对左右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视而不见,只顾着与方丞相说话?,询问老人家近来身体康健否。
方丞相捋着白胡子叹道:“春日染上?风寒引起一场咳疾,治了月余才痊愈,这?两年总有力不从心之感,垂垂老矣——”
拓跋泰闻言道:“方相公老当?益壮。”
方丞相看了?看陆湛,意有所指:“长江后浪推前浪,后辈人才济济,老夫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走得动,打算去爬一趟华山。其他的事,就交给年轻人吧。”
他言语中透露出致仕之意,并且还把陆湛一个劲儿往前推。拓跋泰不接话,埋头吃馎饦。
眼看又要冷场,崔晚晚含笑说话:“方相公莫要妄自菲薄,您哪里老了??瞧您如今的精神劲头,舞起戒尺来一定比从前更加威风!”
“哈哈——”方丞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拍腿摇头,“你啊你,还是同幼时一样顽皮。”
“这?是何典故?”拓跋泰不解。
崔晚晚解释:“从前我家西席扭伤了?脚,阿耶嫌二兄与我太顽劣,正好大兄拜在方相公门下读书,于是也把我二人送去管教了?一段时间。”她掩嘴一笑,“郎君你不知道,短短三月,方相公换了五根戒尺!”
提起那段时光,方丞相吹胡子瞪眼:“你还说!哪次捣蛋没有你?崔二是只皮猴子,你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崔衍这?个神童在先,方晋杰满怀期望,想着崔家两个小的也?必定是知书达礼的乖巧模样,哪知却送来两个混世魔王,把书塾搅得天翻地覆,天天鸡飞狗跳。
“恩师莫气,劣徒在这里给您赔不是。”崔晚晚斟茶赔罪,“没了您戒尺的敲打,我们小辈指不定要闯多大的祸,所以您可千万别不管我们。”
“你真是……”方丞相懂了?她言下之意,无奈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又没出口,最后饮了?这?杯茶。
“来了——”
店家娘子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馎饦,崔晚晚抽出两双竹箸,自然而然地分给方丞相与陆湛。
陆湛接过,抬眼看她,只见她含笑朝自己点了点头。
一如?既往,眼中神色平常。
她待自己也?许有些亲切,就如待崔家兄弟一样。
拓跋泰见状,嘴皮刚动了动,却听见崔晚晚喊店家娘子拿些醋来。
“郎君要食醋吗?”
她笑盈盈地问拓跋泰,作势要把醋往馎饦里倒。拓跋泰看着那碗散发着酸味的浓醋,拧眉拒绝:“不用。”
“以往都要吃的呀,怎么今天不吃了??”崔晚晚偏要戏弄他,“你什么时候换了口味?”
拓跋泰一时语噎,眼风横扫过去,仿佛在警告她切莫太过放肆。
“来,给老夫放一些。”倒是方丞相喜欢在馎饦里加些香醋食用。
崔晚晚见好就收,递了?醋过去。
陆湛把二人的机锋看在眼里,埋头下去大口吃起来。
囫囵下肚,余味酸涩。
回宫路上?,拓跋泰一直板着脸,嘴角也?绷得紧直。
“郎君忒小气。”崔晚晚还在打趣他,“问过你吃不吃醋,是你自己说不吃的,这?会儿又后悔没吃,真是好难伺候。”她竟然还含嗔带怨地数落。
拓跋泰实在忍不住,掐着她腰间软肉捏了几?把“泄愤”,恶狠狠威胁:“朕看你是皮痒了?,回头找方相拿几把戒尺来,好生管教一下你!”
“何必麻烦老人家。”崔晚晚厚颜,咬着他耳朵娇笑,“陛下身上不就有根威风凛凛的戒尺吗?臣妾可是怕得很呢。”
拓跋泰闻言,心想回去之后非要让她知道“戒尺”的厉害。
“阿泰,陆湛不用可惜了?。”崔晚晚收起玩闹神态,一本正经道,“我阿兄早慧,机敏远胜常人,素有神童之名,曾与陆湛并称为‘京中双杰’,但在我看来,阿兄的胸怀却比不上?陆湛。”
如?崔衍这?般受上天眷顾的宠儿,生来就比别人聪明,所以自傲又自负,他确实在任何事上?都游刃有余,但他更多的时候是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光俯视众生,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的神佛,静观他人悲喜。除了家人,没有谁可以撼动崔衍的“佛心”。
而陆湛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出生士族门阀,难能可贵地为无辜百姓而动容,虽是血肉之躯,却有着火中取栗的志向。
“其实我觉得,陆湛当?初和如?今并非完全是为了?我。”
辞官而去,是因为皇权辗轧而他无力抵挡,不禁彷徨疑惑,三纲五常,君为臣纲,难道明知天子有错,身为人臣也只能听之任之?若是天子德行污浊,那他又凭什么统治天下?
重新入仕,是因为看见了?新帝的作为。从前无法实施的均田令,在新帝手中推行,更何况他还抗击匈奴、驱逐鞑虏,还大魏一片太平。盛世昌明,未来可期。
拓跋泰不置可否,但崔晚晚知晓他动摇了?。她去握住他的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阿泰是天子,胸怀广阔能纳百川。”
理?是这个理,他依然觉得如?鲠在喉。
“郎君可以多?安排些苦差事给他呀。”崔晚晚莞尔一笑,像只狡诈使坏的狐狸,“陛下喝了?那么多?醋,怎么也?得让他吃些苦头吧?对不对?”
二人刚刚进了?宫正要乘辇轿,却听身后马蹄哒哒。在宫门口策马狂奔乃是大罪,可来人什么也?顾不得了?。
远远瞧见天子身影,白崇峻来不及勒马,索性腾身而起,滚落在地上翻了个身,三两步扑腾到拓跋泰跟前,连行礼都忘了?,神色焦灼。
“英莲遇袭,生死未卜!”
作者有话要说:《小学鸡恋爱日记》
小碗:来打我呀~~~
阿泰:(亮出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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