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从前佛教兴盛,京中大建寺庙,多年来香火连绵,佛教徒众。直至后来元启为帝,更加崇尚道教,这才?稍微遏制了沙门的发展。如今仍有几座庙宇,会在年节时广开寺门,做一些法事活动。比如昭仪尼寺就有丝竹伎乐,而崔晚晚想去“修行”的菩提寺,则是西?域胡僧所建,不仅有梵音法乐,新年时还有百戏表演。
崔晚晚带着?金雪银霜与佛兰一齐来到宫门口,远远见拓跋泰负手而立,穿着?褚色长袍,不禁掩嘴一笑。
“褚郎君今日人?如其名,十分喜庆。”她走近调戏,故意逗他,“对了,郎君姓褚名甚?我一下忘了。”
粗榫,褚隼,也不知他当?时哪里来的急智,竟能自圆其说。
拓跋泰眼风扫来,当?着?众人?也不好放浪,含蓄提示:“卯儿仔细想想。”
崔晚晚故作无辜:“想不起来。”
他长臂一揽,把人?搂进怀中,俯首咬耳:“夜夜相见还记不住?看来是不够深入——”
崔晚晚面热腿软,赶紧转移话题:“咱们快走,不然赶不上看驱傩了。”
《后汉书》中记载:大傩,谓之逐疫。
驱傩是驱除异鬼的仪式,一般在腊月至正?月举行,届时一人?面覆狰狞面具扮做“疫鬼”,其余人?身穿朱衣,击鼓吹笛,围着?“鬼”载歌载舞,十分欢乐。
菩提寺的驱傩表演格外不同,不仅有汉人?扮做将军、灶神、钟馗、判官等人?物,还有胡僧模仿天龙八部的法相,极为新奇。
一行人?并未骑马,而是乘坐车舆前往菩提寺。
寺外空地?上已聚集了不少百姓,新年伊始,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踮脚翘首望着?寺门。福全早已命人?包下一处视野极佳的茶楼,把楼上清理?妥当?之后便把他们迎入其中。
崔晚晚一到就跑去趴在窗棱上,简直要把半个身子都伸出窗外。拓跋泰搂住腰把人?抱回来,皱眉道:“也不怕摔下去。”
“开了开了!”
底下喧闹起来,人?声?沸腾,只?见菩提寺大门打开,驱傩队伍序列而出。
崔晚晚神情雀跃犹如稚童,双手抓着?窗棱不肯松开,拓跋泰只?好揽着?人?陪同站立。
“你看你看!”崔晚晚抓着?他的手摇晃,指着?一个浑身涂金,背负双翼的胡僧,道:“那个是迦楼罗,也叫大鹏金翅鸟。”
“那个天女散花的应该是乾达婆,也叫香神,据说是服侍帝释天的乐神。”
“那个头上长角的是紧那罗……”
她喋喋不休,把众法相的来历一一道明,拓跋泰一边含笑倾听,一边想这娇人?莫非天天在长安殿念经?竟对这些事如此?清楚。
这时又出来一个腰系花鼓手持棒槌的胡僧,脖颈上还缠着?一条黄金大蟒,崔晚晚惊叹:“是摩睺罗伽的法相!”
拓跋泰贴着?她问:“何为摩睺罗伽?”
……
“摩侯罗伽是谁?”
武洪二十九年,正?月初一。
十四岁的崔晚晚与崔衍还有陆湛一齐来菩提寺看驱傩百戏。
崔晚晚梳着?双环髻,穿一件大红锦袄,领边袖口镶嵌兔毛,衬得人?愈发玉雪可爱,又隐约露出少女的妩媚姿态来。她吃着?一串糖油果?子,懵懂问道:“摩睺罗伽是谁?”
“摩睺罗伽是天龙八部之一,据说人?身蛇首,所以也叫大蟒神。”陆湛博闻广识,对佛经也有涉猎,为她答疑解惑,指着?一名胡僧道:“那个头戴蛇冠的便是了。”
“既然人?身蛇首,那合该有个蟒蛇脑袋,只?是戴个冠,一点也不像。”
陆湛失笑,垂眸看她,见到少女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姿如柳条抽枝般变得愈发纤细婀娜,唯一不变的是她眼神纯真?,依然不识情爱。
“陆哥哥为何一直盯着?我?”她发觉他的失神,歪头一问。
一旁的崔衍闻言,握拳掩嘴偷笑。
陆湛耳根一红,窘迫道:“你……你嘴角有糖渣。”急中生智,堪堪遮掩。
“哦。”崔晚晚伸指抹去糖渣,随即却张口吮住纤指,还露出一截丁香小舌舔了舔,看得陆湛更加面红耳赤。
“这个不想吃了。”她把剩下的糖油果?子塞给陆湛,“我去找佛兰姐姐买新的。”说完便一溜烟跑开,她对吃的兴趣总是比对他的大。
陆湛拿着?这串还残留了牙印的甜腻食物僵在原地?。
“寻真?,”崔衍拍着?他的肩头,好意提醒,“小晚今年及笄,春闱过后,你与令尊可前来拜访。”又笑着?补充一句,“记得带两只?大雁。”
大魏兴“雁聘”之礼,陆湛参加春闱必定高中,届时上门提亲,可谓双喜临门。
陆湛喜出望外,连忙躬身作揖。
不知不觉,已是五载。
“从前的摩睺罗伽只?是戴一顶蛇冠装装样子,没想到今年真?的弄来一条大蟒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崔晚晚一个不慎说漏嘴,拓跋泰顿时警觉:“从前?”
“是我还在家的时候,哥哥们带我来玩过。”崔晚晚美眸斜睨,笑得不怀好意,“郎君莫非连哥哥的醋也要吃?”
拓跋泰想起初见崔衍的那夜闹了个大乌龙,有些发窘,辩白道:“什么醋不醋的,我只?是问问。”
她一直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拓跋泰生怕她抓着?小辫子不放,赶紧问道:“你可知为何那蟒蛇不咬人??”
果?然,崔晚晚被勾起好奇心?,扯着?袖子要他讲。
“为抵御寒冬,蛇类入冬便会睡觉,直至来年回暖。而黄金蟒来自天竺,那里四季炎热,蛇则冬日不眠。这条蟒蛇任随那胡僧摆布,表面看着?是通人?性,实则水土不服罢了。不过,”他话锋一转,戏谑道,“这条蛇倒有几分小碗的脾性,天一冷便昏昏欲睡,懒洋洋的。”
崔晚晚气得捏拳打他:“你又取笑我!”
驱傩队伍要沿街游|行,百姓们也跟在后面看热闹,人?群渐渐远离,崔晚晚也心?动不已,拉着?拓跋泰一起下楼。
小贩摊位前,崔晚晚一边拿起青面獠牙的面具比划,一边戏弄拓跋泰:“郎君今日外强中干否?不会又要赊账吧?”
方才?被比作懒蛇失了面子,非要找补回来。
听听,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拓跋泰一语双关:“你要多少,我有多少,只?怕你吃不下。”
福全谨记上回的教训,这次专门装了沉甸甸一袋钱,外加两个金元宝。
她先选了个阿修罗面具。阿修罗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是护法神之一,这点与拓跋泰相似,不过传说男阿修罗身形丑恶,倒是与他那张俊脸大相径庭。
崔晚晚为他戴上面具,娇笑道:“郎君是貌美修罗。”
摊贩见状呈上一面夜叉倛:“娘子适合戴这个。”
与中原所说的夜叉鬼不同,天竺神话中的夜叉是半神,化为男身是行动迅捷的武士,若为女身,则是无忧无虑的妙龄美女。
摊贩日日在菩提寺前做生意,自是听过一些佛偈神话,本来是好意奉承,却不想眼前这年轻郎君立马说了句“母夜叉”,把那小娘子气得抓狂跺脚。
好不容易哄好了人?,二人?十指相扣,随着?人?潮前行。
拓跋泰相貌不俗,兼久居上位气势非凡,走在街上频频被人?打量,他不喜旁人?目光,于是戴上了面具。而崔晚晚出了宫就把士族千金的礼仪抛诸脑后,竟然边走边吃,夜叉倛被她随意挂在腰间。
有顽童在街上点燃爆竹,噼里啪啦一阵炸开,惊得行人?四处散开。
崔晚晚和拓跋泰被挤散了,她被人?潮裹挟往前走了好一阵,瞅了个空赶紧躲到一旁屋檐下。这应该是一处书斋,新年店家不做生意,大门紧闭。
她也不急,站在此?地?等拓跋泰寻来,甚至还饶有兴味地?看门上春书。书斋主人?卖弄学问,春书竟用?籀篆书写,崔晚晚不大熟悉,费力辨认。
“博通上下……雅什么古今?”
“集。”有人?帮她解答。
戴着?修罗面具的褚衣郎君走近,手里拿着?一串糖油果?子。崔晚晚随意一瞥,只?当?是拓跋泰来了,也没去细想为何他嗓音涩哑。
“郎君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她笑靥如花,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吃不下,要不你帮我吃了吧。”
“拓跋泰”不言不语也不动,只?是静静站着?看她,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浮现悲色。
“干嘛不说话?”
崔晚晚伸手想掀开他的面具,可还没碰到他,已经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人?要瘦一些,身形有所差别?,他不是拓跋泰,可又莫名有些熟悉……
“你——”
崔晚晚迟疑着?,并未收手,打算一睹真?容。
来人?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仿佛世间万物皆已消亡,世间之余他与她二人?。
“晚晚。”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崔晚晚顿时回首,见到摘了面具的拓跋泰大步走来,脸色虽冷但语气温柔:“怎么跑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郎君!”
崔晚晚立即放下手,转身朝他扑过去,撒娇埋怨:“我才?没乱跑,都怪你没抓紧我,害我被挤到这里来。”
“好,怪我怪我。”拓跋泰把她紧紧箍在怀中,低头吻上发顶:“这下够不够紧?”
她伏在怀里笑着?点头。
“方才?那人?是谁?”
拓跋泰再抬眼已经不见那个戴面具的褚衣男子。
“你还说呢,方才?我差点认错人?,丢脸死了——”
糖油果?子孤零零落在地?上,人?潮汹涌,被踩得四分五裂。
作者有话要说:修罗场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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