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纯粹的黑暗里,时间似乎胶住了。方离打了个呵欠,觉得说不出的困顿,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反正是听到一声呼喊才回过神来的。
“你在干什么?”甘国栋的声音很大,环形墙壁将它折射回来,重重的回音振动着方离的耳膜。她愕然,说:“我没干什么?”话一出口,感觉到手指尖的疼痛,手指缝里似乎有泥垢。于从容家墙壁上的划痕在脑海里一闪。随即方离意识到自己是站在墙边,刚才她明明是坐在甘国栋附近的,发生什么事?
方离疑惑地掏出手机,开机,亮光一闪又变黑,彻底的没电了,不过这短短一刹也足够她看清楚手指缝里一条颜色暗沉的污垢,似是墙上的油彩。血色一下子从脸上褪却,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刚才我怎么了?”
“你自己不知道?”
“我……”方离努力地回忆着,还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头顶一阵咯吱咯吱声,黑暗里现出一个方形洞穴,灯光飘落了下来。雷云山焦灼的声音传来:“甘教授,方离,你们没事吧?”
“我没事,不过甘教授受伤了。”方离长呼一口气,能够看到第八墓室生死门,令她万分激动,但这激动已经被黑暗与饥饿磨却不少。
雷云山与医护人员带着应急灯下来。看到生死门与壁画,雷云山惊喜的说不出话来,都忘了慰问躺在地上的甘国栋。医护人员将甘国栋搬走,方离疲倦的无力激动,也跟了出去,一问梁平,才知道自己掉到里面有六个多钟头,他们试了很多种方法才挪动肩辇。
方离随着医护人员到了考古队的营地。营地就安在附近居民的独立大院里。她胡乱塞点东西进肚子里,就坐在外面的大榕树下,天空里没有月亮,只有不多的星星,民居的院子离着远,疏落的灯光点缀在黑暗中,非但没有冲淡黑暗,反而有种被吞噬的感觉。
方离梳理着纷乱的思绪,壁画、生死门、郭春风的火灸,洪庆华与蒋屏儿的“生命的起点”符号,还有……她把手伸到眼前,就着黯淡的星光看着手指,手指甲前端十分光滑,像是用挫刀挫过。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卢明杰走到她身边坐下,说:“还没见过有人会如此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
方离疲倦,不想搭话,只是扯扯嘴角。忽的想起什么,转头惊愕地瞪着卢明杰。他被她看的莫名其妙,摸摸脸颊说:“怎么了?”
“是你?”
卢明杰不解地皱起眉头:“什么是我?”
“在钟东桥家里,你也同样地咳了一声。”
卢明杰的表情有一刹那是定格的,然后他笑了,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得去车上睡会儿了。”他起身钻进停在院子外的车里。他的态度让方离的怀疑又确定了几分,她迷惑地盯着车子的方向,心想,难道他就是杀害钟东桥的凶手?尽管卢明杰隐在车里,看不到他,但能感觉到他也在看她。
凶手就在我身边?方离打了寒颤,收回视线,从包里掏出手机换上电池。一开机,一声叮咚,一条短消息弹了出来,是徐海城的:“打不通你的电话,有急事,见短信后马上给我回电。”
短信是晚上八点时候发出的,那时候方离正在掉进第八墓室里,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不知道徐海城是否还醒着?方离犹豫片刻,还是拨通电话,好一会儿才徐海城才接:“靠,方离有没有搞错呀?非得要半夜三更才回电话呀。”他显然是被吵醒,火气很大。
“大徐,是你叫我一看到短信就回电话的。”方离委屈地说。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晚看到短信,我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睡觉了。方离,我是想问你有关卢明杰的事情。”
“卢明杰?”方离心脏突地跳了一下。“我也正想跟你说他。”
“哦?方离,你先说。”
“大徐,我怀疑他就是那个在钟东桥里发出咳嗽的人。”方离眼睛瞟着车子方向,压低声音说。
电话那头的徐海城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说:“看来没错,我们在钟东桥卧室窗外发现的鞋印,已证明是卢明杰的。”心中的怀疑被证实,方离不由自主抽了口气,随即却浮起一种被愚弄的恼怒。“大徐,你不是说现场只有我跟钟东桥的鞋印吗?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爱骗人?”
徐海城淡淡地说:“那是房间里。再说,我有必要跟你说这些吗?”
“没必要。”方离恼怒地欲挂电话。
“唉……”徐海城叫住她,“帮我留意一下他的举动,明天我会到瀞云的。”他说完挂断了电话,方离捏着电话想了又想,卢明杰会是凶手吗?
“姑娘,你怎么坐在这里睡着了?”
方离惊醒,睁开眼睛,随即又眯起眼睛避开初升的红日。一张模糊的脸晃到她的眼前,脸上的嘴巴开开合合:“睡在这里多累呀,而且会着凉的。”面前的脸变得清晰,长相普通,但是笑容很亲切。
那人又说:“你是新来的吧?我没见过你。”
方离点头,懒得解释自己不是考古队的。她笑了笑,说:“我叫席红芳,来帮你们做早餐的,你以后叫我芳姐就是了。”
席红芳?方离微微皱眉,这个名字很熟耳。
“我得做早饭了,不早了,等一下我还要去上班呢。”席红芳说完,往厨房走去。
席红芳……”方离低低重复了一声,忽然灵光一闪,那个指控钟东桥强奸的女生不就叫席红芳吗?她霍然起身,随即又觉得不对,那个席红芳她见过照片,相貌姣好,跟眼前的席红芳完全不像。可能是同名吧,中国人多,同名同姓时常发生。方离又缓缓坐下。榕树上的麻雀落了下,在她脚边蹦蹦跳跳地觅食。
但是席红芳三个字在脑海萦绕不去,有关的事情都从记忆里自动跳了出来,她是91年入学95年毕业的,还有她的籍贯:瀞云市下塘镇……想到她的籍贯,方离心中格登一声,思忖片刻,她起身走进厨房。席红芳正在灶前忙乎,亲切地朝她笑了笑,说:“粥还没好,你是不是饿了?”
方离嗯了一声,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芳姐,你就是这里人吗?”
“不是,我是嫁到这里的。”
“哦,那你是哪里人?”
“我呀,老家在通天寨那边呢。”
“那是什么地方?”
席红芳用饭铲指了指窗外峰峦起伏的山脉,说:“在大山里头呢,远着呢,因为山很高都连着天,所以叫通天寨。”方离轻轻地哦了一声,心想看来两个席红芳是没有关系的。“那怎么嫁到这里了?”
“我们在下塘认识的。”
方离心里又是格登一声,喃喃地问:“下塘?”
“对,离这里不远,坐车两个时辰。”席红芳边说边打开一个坛子,挟出几块俺菜切碎,分放到小碟子里。“我有个姨妈在下塘,我高中时在下塘读的。那时我读书还挺好的,可惜没考上大学,否则也就像你这样子,在大城市里读书,然后上班。真羡慕你们呀。”
“原来你在下塘读过书,是91年高中毕业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91毕业的呀?”席红芳惊讶地瞥她一眼,手里却不停,拧开煤气灶,倒花生米进油锅里,滋啦一声,青烟腾起,呛得方离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她后退几步,问:“下塘有几个高中?”
“就一个。”
“那……”方离迟疑着问,“班上有跟你同名的人吗?”席红芳疑惑地看着她,正想开口说话。方离的身后传来卢明杰的声音:“姐,饭好没?”
方离错愕地回头,看着卢明杰,说:“她是你姐?”
“对呀,明杰是我表弟,也是他帮忙联系把房子租给你们考古队住的呀。”回答的是席红芳。方离看看她,又看看卢明杰,他的出现恰到好处,正好打断了席红芳的回答。卢明杰冲方离别有深意地一笑。
方离知道很难再从席红芳嘴里问出什么,只好默默地离开厨房。屋外的阳光已经爬上了地平线。
方离、梁平四人本来打算着在曼西古墓的考古现象逗留一天,然后进入瀞云山区进行民俗民风的调查。瀞云市有众多的少数民族,住在市区里的基本已经被汉文化同化,仅有部分少数民族村寨保存着较为完好的风俗习惯。但那些村寨很偏僻,进出极不方便,通常得徒步翻越几座山才能到达。所以对这帮都市里长大的学者来说,瀞云山区的民俗民风考察很大程度上是体力活。
因为甘国栋胳膊断了,腰扭伤暂时行动不便,另外雷云山很希望甘国栋与梁平能够留下一起破解生死门之谜,所以大家决定更改原定计划,先在曼西古墓考古现象呆上几天。
上午,梁平与雷云山等人去了曼西古墓,方离与卢明杰则去医院探视甘国栋。自从发现卢明杰的诡异之处后,跟他共处,让方离觉得紧张,去医院的一路,她都没有说话。卢明杰也不说话,他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甘国栋折断的胳膊已经打上石膏,方离与卢明杰走进时,他正沉着脸皱着眉,似乎在跟谁生闷气。看到他们,他也没有好脸色,特别是对方离,几乎是爱理不理。满心歉意的方离,现在开始嫌恶他,觉得这个甘教授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心眼未免太小。
甘国栋似乎并不欢迎他们,所以两人也没有呆多久就离开医院,快到停车场时,卢明杰忽然哎了一声,跟着对诧异的方离说:“我想起还有一件事忘了跟甘教授说,方离你在这里等我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他不等方离回答,就匆匆忙忙转身进入医院。换在往日,方离肯定会乖乖地等着,但是现在的卢明杰已经是嫌疑犯之类的角色,徐海城又交待过留意他的举动,所以她不假思索地跟了过去。
卢明杰脚步不停地穿过急诊区,又穿过了住院部,显然他不是来回头找甘国栋的。方离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穿过大半个医院,到了偏僻的一角,有铁丝围着一个院落与一栋小楼,院落的门口挂着瀞云市人民医院精神病分部。
精神病分部?方离迷惑地皱起眉。
铁丝围栏里,几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六大遛跶。卢明杰走到铁丝围栏前,手抓着铁网往里看。顺着他的视线,方离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看不出年龄,神色呆滞,倚着小楼的墙壁,一只手无意识地捅着墙壁。她的手很古怪,五指一样的长度,手指又短又粗,指头钝圆,像是小红萝卜。
因为卢明杰背对着方离,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但他抓住铁丝网的手握紧,背影也似乎僵硬,可以想像出他的心情是十分难过而愤怒的。他忽然转过身,用手擦掉眼部的泪星,然后往回走。方离连忙转身,往停车场一路小跑。
站在停车场,刚调匀呼吸,卢明杰就回来了,脸上依然有戚色。他一言不发地跳上车,发动车子回考古队的营地。走到半路他的脸色才缓过来,对方离说:“你昨晚好像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有吗?”方离假装不记得了,“是什么问题?哦,对了想起来,是生死门会通往哪里吧?”
卢明杰咧咧嘴巴,也不点破,说:“我不知道会通往地方,但我知道方位,一定是北斗七星的斗勺中心。”
方离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知道,曼西族人为什么崇尚北斗七星?是北斗七星对北极星的守护关系,被认为这个星阵具有施福锢恶的作用。假设生死门通往的墓室就是要被守护的对象,那么,要守护它,放在哪里最合适呢?自然是斗勺里。”
方离并不赞同:“这只是你的猜测。不知道雷教授他们是不是找着了生门?”
“没有那么快的,相信我。”
“为什么?听起来你好像并不希望雷教授他们找到生门?”
卢明杰冷笑一声,说:“找着又如何,搬走陪葬品,然后把墓室变成一个旅游景点赚钱,这就是所谓的文化保护,不如说盗取前人的财富好了,而且言正名顺。”
“你太偏激了。”
卢明杰又是冷冷一笑。
方离说:“既然你对当前的古文化保护政策并不认同,为什么还要读到研究生?”
“我非常向往曼西族的古文化,也许是血统的关系。”方离一愣,听他继续说,“你不知道吗?据说瀞云地区有三成人有着曼西族的血统,可能我就是那30%里的。所以,那种血脉的激情你是很难理解的。”
方离撇撇嘴,最终还是将胡说八道四个字吞回肚子里。
回到营地已临近傍晚,她赶紧打听生死门的事情,当听到没有进展时,她很失望却又感到高兴,毕竟没有错过解开生死门之谜的盛事。她定下来心来,开始研究生死门和第八墓室壁画的照片。
太阳已被群山吞没大半,只剩一小弧,桔红色的晚霞布满整个西边天空,考古队营地里游荡着浅浅的暮色。壁画的阴郁与清凉的暮气一经结合,散发出诡异迷离的气氛,将方离卷了进去。她久久地凝视着毒刑与火灸两幅画面,想到了洪庆华与蒋屏儿遭受毒蛇咬噬,还有郭春风车祸葬身大火,虽然两件事情形式上不完全同于壁画,但似乎有着一定的联系,这是巧合吗?郭春风的死是可能是他人一早谋划好的,而且还与已经死亡的钟东桥有关,这倒不难理解。可是,洪庆华与蒋屏儿的毒蛇事件呢?为什么与古墓里的壁画如此相似?要知道这是第一次出现有关曼西族刑罚的资料,除非何桔枝也一早知道了?可是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这可真是一件复杂的事,方离按着太阳穴闭上双眼,脚步声从院侧传来,她没当回事,因为经常有考古队员往来。不过这个脚步声听起来似曾相识,而且似乎一直往这边走来。方离睁开眼睛,看到徐海城正好一屁股在她身边的凳子坐下,他双手搓着脸,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对于他的忽然出现,方离并不惊讶,凌晨通电话时,他就说过会到瀞云来。他急于破解钟东桥的案子,绒花巷的开发商已经极不耐烦,四处找关系往他身上施压,要求拆除钟东桥家的房子。
“怎么样?”
“你想像不到的……”徐海城声音低沉,正想说经过,院门口传来一阵欢笑,是一小群考古人员回来休息。“走吧,我们去外面说话吧。”
方离随他身后走到院外,这是个偏僻的地方,一走出院子,便处身于荒凉的郊外。太阳完全隐没,晚霞只剩下残破的几缕,暧昧不明地挂着。东面的天空呈现黛青色,新翻耕的水稻田将它影成清泠泠的青白色。两人站在稻田边,影子落在稻田的水里,很模糊的浅灰色,随时要散。
徐海城点燃一只烟,吐出的烟雾很快与暮气融为一体。“那个假冒席红芳的人,其实是真席红芳的表妹,她顶着席红芳的名字去上大学。毕业后,就恢复了原来的名字,怪不得一直找不到这个人。你猜猜我们在哪里找到她的?”
方离睁大眼睛摇摇头,听他说:“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瀞云人民医院的精神病院分部?”方离愕然,随即想到毕业照上假席红芳斜斜的眼神、阴森的表情;也想到卢明杰站在铁丝网前的戚然,那个女患者的奇怪双手。
“没错,就是那里。她大学毕业后三个月内疯掉了,父母把她送进瀞云市精神病医院,今天我跟小郑一起找到了她,她已完全记不清楚事情了,不过我从她的主治医生那里问到了一些事情……”
假席红芳真名叫卢明华,徐海城与小郑在精神病院见到她时,她正对着整个墙壁的洞喃喃自语。主治医生告诉他们,这个墙壁的洞全是她用手指挖出来的。两人骇然失色,随即目光落到她的手指上,只见她的手指又短又粗像小红萝卜,指头秃圆,全部没有指甲。
徐海城试着跟她说话,发现她完全没有反应。医生告诉他,卢明华刚送进来时,还记得事情,但越到后来越不行,并且根本找不到病因所在。医生以前试过催眠疗法,寻找她的病因所在,被催眠的卢明华讲述过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大概七年多前,卢明华即将大学毕业,为了论文答辩的事情,在某天傍晚时来到绒花巷的钟东桥家里。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事先也没有通知他,敲了半天门,钟东桥才打开木门,从铁门的缝隙里看到她,他显得有点吃惊。
不过钟东桥还是放她进屋,时值夏天,外面温度持续十来天的三十多度,他家里只开着风扇,却有种反常的凉快,近乎鬼故事里所说的阴气森森。
屋里灯光明亮,其中一堵墙似是后来重新刷过漆,颜色洁白,跟旁边的墙一比,特别明显。墙上有两个圆圆的小孔,不知有何用处。
起初两人讨论了一番论文,渐渐地扯到其他事情上了。彼时钟东桥年轻英俊,是系里女生们夜谈的好话题,特别是他正值壮年,却又单身一人,很令人好奇。卢明华对他也有年轻女生的正常心理,不见得喜欢他,但总想知道他的事情,好成为寝室夜话的谈资。
话题一扯远,气氛渐渐地变了味。卢明华是个活泼女生,仗着年轻有点不知分寸。她以开玩笑的口气央求钟东桥说说过往的情史,他的脸色马上变了,眼光溜到新漆的墙上。卢明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再一次留意到墙上两个圆圆的孔,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产生一种有人盯着自己的感觉,而且背脊凉飕飕的一阵。不合时宜的活泼便被这股凉意搅没了。
两人的话题又回到论文,以及不久后要去瀞云山区的毕业考察,钟东桥提起这一次的目的地选在很偏僻的蟠龙寨。卢明华顿时心里格登一声。钟东桥又说,他上次去蟠龙寨是87年,那次住的人家隔壁有个小姑娘好像也叫席红芳的小姑娘。这下子,卢明华开始冒冷汗了。她也喜欢读书,奈何成绩总比不过表姐。录取通知书是寄到她家里的,当时席红芳在蟠龙寨里,交通不便,卢明华托人告诉她没考上,她也没深究。后来卢明华顶了她的名字来读书,但对外只是说出来打工。
倘若去了蟠龙寨,后果不敢想像。卢明华可不想四年努力,最后在一个毕业考察上功亏一篑。她转动着脑筋,想到人文系师资力量有限,如果钟东桥遭遇意外,这次毕业考察将会不了了之。
于是她偷偷地解开上衣的两个扣子,然后走到窗边,装作不舒服要晕倒。钟东桥哪知道使诈,还好心好意地来帮她掐人中。她趁机大喊强奸,引来了左邻右舍。就这样子,钟东桥进了监狱,当年的毕业考察因为临时找不到教师带队,最后没有成行。
卢明华顺利地毕业,可是噩梦也开始了。确切地说,自从离开钟东桥家后,噩梦就开始。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在看着自己。每天晚上她都会做着同样的梦,梦到自己走近一堵墙,墙上有两个圆圆的小孔,她把手伸进小孔里掏东西。后来梦变成真实,白天她神智清醒,一到晚上她开始梦游,将家里的墙挖出一个个的洞。再后来,变成没日没夜地挖墙。于是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到医院的初期还有着偶然的清醒,现在已经完全没治了。
徐海城说完,正好一支烟也抽到尽头,他把烟蒂扔进稻田里,滋的一声,将稻田里他自己的影子揉碎了。
方离没有说话,双臂抱胸,还是觉得凉。她想到了自己,自从离开钟东桥家后,也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而且自己的手也曾……她握紧拳头,害怕到极点。
远处的山变成沉默的阴影,近处的树木影影幢幢,身前身后俱是长出一茬青苗的水稻田,微风一过,一溜黑色的苗浪掠过稻田,现出大部的水,冥冽色,像是装着另一个世界。
“大徐,钟东桥家里墙壁上的那两个洞……”提到那两个洞,方离心里又涌起来种不舒服的感觉,“那洞里……应该有东西。”
“没错,你跟我想的一样,所以我现在就要赶回南浦市,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方离惊讶地说:“我?为什么?”
“有些事情,也许需要你的专业知识来解释。”徐海城恳切地看着她,“跟我一起回去吧?方离,这是我碰到最不可思议的案子。”
方离点点头,她也很想知道,究竟洞里有什么东西会让自己产生幻觉。徐海城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拉住方离的胳膊说:“走吧。”
乡村的道路狭窄,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远远地,就看到榕树下坐着两人,是小张与卢明杰,卢明杰昂着头透出不合作的气息。方离好奇地问徐海城:“是卢明杰杀了钟东桥吗?”
徐海城说:“他有杀人动机,也到过现场。”
方离想起医院里形容枯槁的卢明华,也难怪卢明杰要憎恨钟东桥,他一定是以为他害了姐姐,却不知道是他姐姐诬陷了他。春雪来临的那个下午,是很合宜杀人的,一切痕迹会被大雪覆盖,不知道卢明杰是否抱着这样的想法?
走近榕树下两人,徐海城目视着小张,后者微一摇头表示没有问出什么。徐海城走到卢明杰旁边坐下,开门见山:“我们刚在医院里见过你姐姐。”
卢明杰脸上肌肉剧烈一抖,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也能明显看到,他尽力地控制着,但气势已泄。
“你是为你姐去找的钟东桥吧?没有从正门,而是绕到卧室的窗边,一开始就有杀他心吧。”
卢明杰一咬牙,狠狠地说:“没错,我是想杀了他,你也看到我姐这个样子,如果你是我,你也一定会想要杀了他。”
“于是,你杀了他。”
卢明杰紧闭着嘴巴,腮梆绷的紧紧。忽然他嫌恶地瞪了方离一眼,说:“亲手杀死他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是她来了。”他站在钟东桥卧室窗外看着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半天,想到一生都被毁掉的姐姐,恨意滋生。正想行动时,敲门声响起,方离走了进来,他只好作罢,躲在窗外继续等待着时机。当钟东桥逼近方离大声责问时,他忘记自己是来杀钟东桥,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钟东桥惊觉,回到卧室里察看,他赶紧离开了。
“但你后来又折了回去。”
“是的。”卢明杰点点头,“我躲在附近空房子里,看到她走后,我又回到钟东桥卧室窗外,但他已经死了。”
徐海城微眯着眼睛盯着他:“方离离开钟东桥家,到你回到卧室窗外不会超过十分钟,钟东桥就死了?”
卢明杰无奈地摊摊手说:“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就是这样子。”他又补了一句,“我很后悔,亲手杀掉他是我对姐姐的承诺,现在永远都不能实现了。”
方离很想插嘴,说是卢明华陷害钟东桥在先,但被徐海城的眼色制止了。“除了方离,你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卢明杰摇摇头,说:“没有,但我不敢保证那些空房子里没有藏着人,说句实话,当时有种感觉,好像有人在。”他的话让方离回忆起那天的绒花巷,沿途搬空的房子门窗洞开,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徐海城一言不发凝视着他,卢明杰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片刻,徐海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说:“你仔细想想,想起什么再打电话告诉我。”
“我们走吧。”徐海城冲方离与小张招招手,率先钻进车里,小张跳下驾驶座,方离迟疑了片刻,也钻进车里。卢明杰捏着名片,怔怔在看着警车扬起一股尾烟离开。几乎一上车,徐海城就倒头大睡。开车的小张跟方离,这段时间案子很多,公安局里人手不够,他们都没有正常作息,只能逮空档休息。
车子很快离开瀞云市,爬上蜿蜒的山道,车速就慢了下来。不过路上的车辆不多,偶而车灯扫过路旁的青树红花,即使是黑暗也挡不住的春光。方离出神一会儿,不知不觉中也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在南浦市内,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估计已是凌晨四点左右,街上车辆稀少,车子开的很快,如入无人之境。方离发出一声咕哝,转动着有点僵硬的脖子。徐海城从倒车境里看着她,说:“你醒了?”
方离有点错愕,但很快明白昨晚她睡着时,徐海城与小张换了班。她刚睡醒,不想说话,只是嗯了一声,依然看着窗外的雨,春雨贵如油,只是今年南浦市的油也太多了。
路旁的商店与广告渐渐地变得似曾相识,方离的剩余睡意终于消失了,坐直身子,问:“现在就去绒花巷?”
“对。”徐海城回答很干脆,但方离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相信:“现在?天还没亮呢。”
“这跟天亮不亮没啥关系,我们办案只知道抓紧时间。”他转动方向盘,车子拐了个弯,然后停了下来,方离转头一看,黑森森的绒花巷正好迎上她视线,像一个随时准备吞噬人的无底黑渊。
车子刚停下,后排的小张就醒来,看来是长久的职业习惯。他跳下车,和徐海城从后备箱里找出大号扳手之类的工具,然后递给方离一把伞。方离跳下车,脚踝的肿胀消了一些,行动没有白天这样子不便利。
徐海城、小郑打着手电筒,冒着雨快步往巷子里走去。方离紧随其后,一路吧哒的脚步声,给雨夜的阴森小巷添加上一份骚动。进了钟东桥家里后,徐海城将手电筒递给方离,让她照着东面的墙壁。
徐海城与小郑戴上手套,拿着大号扳手对着两个圆洞使劲一砸,砰,很响一声,在房间里回荡着。墙壁裂开几道细纹,浅黄的粉簌簌落下。徐海城又砸了几下,裂纹变大,灰掉得很凶。这是幢旧楼,用的是砖墙,并不难砸,连着不到十下,圆洞附近的墙灰掉光了,露出黄砖的本来颜色。砖已经碎了。徐海城放下扳手,小心翼翼地把碎砖取出递给小郑,小郑又将它扔进一个垃圾筒里。
很快地一块砖全取了出来,徐海城身子滞了一下,想来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他冲方离招招手,说:“走近一点,电筒对着洞口。”
方离按照他的吩咐朝东墙走了几步,举高电筒到眼睛部位,将电筒对准洞口一照。灯光到处一览无余,方砖大小的洞里有半张黑沉的脸阴恻恻地看着她。方离吓得浑身一震,手中的电筒也歪了,光圈晃到屋顶。
徐海城责怪地看她一眼,伸过手,说:“拿来。”
方离把电筒递给他,后退几步,隔着点距离站着。徐海城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跟小郑说:“好奇怪的尸体。”
小郑点点头,说:“看起来是干尸。”
“你把下面的砖取掉。”
小郑取下砖块,现在几乎露出整张脸,徐海城用研究的眼神看了又看,点点头:“确实是干尸,方离你过来看看。”
“我……”方离犹豫着走过去,拼命压制着翻腾的胃。要知道这个尸体的眼睛部位正好是那两个洞口所在,她曾经还好奇地对着洞口看了又看。
“你看看,这个尸体为什么是这样子的?”
方离只看了一眼,飞快地收回眼神,说:“这是干尸,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木乃伊。人死后,从鼻孔抽出脑髓,取出内脏,化掉肌肉部分,只剩骨骼,然后用泥塑造出肌肉模样,再涂上石垩。这是古代巫师用的方法,这样子,亲人就可以永远不用分开了。”光说制作方法,都让方离觉得毛骨悚然,想不明白,钟东桥家里墙壁怎么会有这样一具干尸?难道是他自己制作的?
徐海城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来,制作这样子的干尸是为了怀念?”
“没错,没有人会为仇人费那么大劲来制干尸的。”
“前几天,我问过钟东桥以前的邻居,他们说他的家里曾经住过一个女人,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消失的也不知道。来的时间大概是十四年前,消失的时间大概是九年前,在钟东桥家里住了差不多五年时间,没有人见过她,只是大家都知道隐约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徐海城顿了顿,“钟东桥的邻居还说,夏天门窗开着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他两眼贴着墙壁往里看,嘴里还喃喃自语,大家都觉得他一个大学教师挺变态的。看来墙里的应该就是她吧。小郑,你给局里打个电话,通知弟兄们过来。”说完,徐海城开始拆墙,小郑打完电话也过来帮忙,方离帮着他们扔砖头。
墙内的环境是特别修整过的,看来钟东桥没少花心思。到了天亮时,墙全拆了下来,露出这个干尸的全貌,在晨光显得特别丑陋,头发干枯,衣服残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不过看轮廓,估计生前还算长相可人。
干尸的双手举高在胸口,除大拇指处,其他手指交错握成一拳。大拇指并拢,第一关节部分藏在拳头里。方离盯着她的手良久,感慨地说:“原来是她在施展巫术守护钟东桥。”
徐海城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你看她的手掐着诀。”方离指着好奇怪的手势说,“这是一种古老的巫术,在少数民族地区都有,叫做守护诀。她的手心应该藏着钟东桥的头发,据说这样子就可以守护着他一生。怪不得我看到这堵墙,总觉得不舒服。”她想起第一次来到钟东桥家里时,看到傩面具在相机上忽然睁开眼睛;又想起当时自己受惊离开绒花巷,回首曾看到若有若无的一个阴影;还有在以后一段日子,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或是有眼睛看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巫术的作用?
徐海城皱起眉头,问:“你的意思,是她在守护着钟东桥,所以卢明华是中了巫术?”
方离摇摇头说:“我可没有这么说,但也不想否定你的说法。卢明华本来就心术不正,先是冒名顶替他人上学,然后又设计陷害钟东桥入狱。心术不正的人,说句唯心主义的话,就是很容易被邪气侵蚀。”
徐海城连连摇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巫术?手诀?什么玩意儿?”
“我们没有碰到的、不了解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存在。比如说九华山众多的肉身菩萨,你用常理来解释吗?”顿了顿,方离说,“何况每次我看到那两个黑洞,都觉得不舒服。人类的文明早期是以巫术形式出现的,别对它一概地否定。佛教的手印道教的诀都是作为文化来研究的,至今,云南的很多少数民族的巫师还会施展巫术。”
徐海城求饶地看着方离,说:“好了,好了,我只是觉得没法想像。”
方离笑了笑,说:“人间的力量,采取了非人间力量的形式。”
徐海城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方离还没有回答,其他警察到达了,还有法医,钟东桥小小的房子里挤满了人,拍照,采集证据……方离一声不吭地退到屋外,倚着墙站着。雨还在下,假若全神贯注地凝视,可以看清楚一滴雨,是如何地从天空坠落到地上摔碎成水末,又如何由水末汇成涓涓细流。
一会儿,徐海城走到她身侧,一声不响地将一个证物采集袋在她面前晃了晃,里面装着一小撮短短的头发,拧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