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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殿后,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最新最快更新其间杭明俊被怪物咬住了脖子,挨在他身边的林巧星怕误伤不敢用剑,徒手上去生生掰开了怪物的嘴,最后杭明俊获救,姑娘的双手却鲜血淋漓。待回到地面,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青风更是浑身酸疼得几乎没了知觉,仰躺在地,头上又是一个艳阳正午,恍如隔世。

中原少侠们在七柳寨停留了两天,一来短暂休息,治疗伤口,二来为夏侯赋置办了寿衣寿材。客栈不让棺椁进入,寨里又没有义庄,所以夏侯赋的尸体一直存放在寨外的破庙之内,由众人轮流看守。那庙像是中原人修的,可不知是神明不灵验,还是地处太偏僻,已毫无香火,荒废破败。

春谨然主动请缨给夏侯赋换寿衣,并带上了丁若水打下手。

丁若水一看友人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故到了破庙也不多言,就连同春谨然还有看守尸体的白浪一同将夏侯赋换好衣服,放入棺木之中,那棺木是稀有楠木制成,比一般的木棺更能存放长久,三人又将防虫防腐的草药香包放在尸体周围,之后才盖上棺木。

告别白浪,春谨然和丁若水回到客栈。门一关好,春谨然便低声问:“如何?”

丁若水摇头:“刚刚换衣服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除了撕咬伤,没有其他可疑痕迹。”

春谨然抿紧嘴唇思索片刻,问:“那会不会是下毒呢?”

丁若水仍是摇头:“嘴唇指甲都未见异常,不太像。”

春谨然来回踱步,有些焦躁:“难道真是被那些怪物咬死的吗?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丁若水忽然拉住他的袖子,“他不是被咬死的。”

春谨然骤然停下脚步,愣了神。

“他身上没有致命伤,最严重的伤口在右脚脚踝,被啃得几乎见了白骨,但也不足以致命。可他双颊凹陷,嘴唇皲裂,我想他应该是脚疼得没办法再走路,只能待在原地,而失血过多很可能让他陷入昏迷”

春谨然的心几乎拧到了一起:“你是说,他就这么在昏迷中”

活活饿死四个字,春谨然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有说出来。它们是那样平淡无奇,毫无骇人听闻的噱头或者修辞,只是朴素地陈述事实,却有着可怕的杀伤力。不能说,亦不敢想,那人生最后的三日光景,独自困在洞穴的夏侯赋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丁若水不忍心看春谨然的脸,之前换衣服时,他已经偷偷掉了好多眼泪。故而此时难得比友人平静一些,便叹息似的劝:“别想了。尸体无可疑,我们又不能再回洞中找线索,一片漆黑混乱里,你还指望有什么证人或目击者吗。”

丁若水的劝解之话恰恰给了春谨然提醒,之后的回程船上,他旁敲侧击地挑了几个不会起疑心的小伙伴询问,可得到的答案都是光顾着逃命了,哪里顾得上其他。

春谨然的疑心便在回程的时日里,一点点变浅,变薄,最后只剩下一道淡淡阴影,留在了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再不被提起。

一个月之后,夏侯山庄。

一口棺材,十四个人,棺材静静躺着,人齐齐跪着。同样的议事厅,物是,人非。

夏侯正南面无表情地听完被三哥推上堂前的杭明俊的叙述,只淡淡说了两个字,开棺。

随着棺材盖打开,一股混杂着药草香气的腐臭味飘散而出,不浓烈,却有种诡异的刺激性。夏侯正南起身缓步走到棺材旁边,向里去看,良久,搭在棺木边缘的手因太过用力,整体泛白,待松开,上面赫然几道凹陷的指痕。

春谨然忽然听见了女子哭声。

那声音很低,仿佛拼命压抑着,却痛彻心扉。

春谨然用余光悄悄去望,但见躲在靳夫人身后的靳梨云已泪流满面。

那悲伤是做不得假的,一如夏侯正南眼底的哀恸,极力隐藏在平静之下,却因太过汹涌,连平静都被染上了真切的痛。

除了夏侯正南与靳梨云,整个议事厅怕是再没有真正伤心之人,那些面色沉重的各派掌门,连一声“节哀”都不敢讲,生怕刺痛夏侯正南的神经,害了自家弟子,害了自家门派。

“来人,”夏侯正南忽然低沉出声,“把这些人带下去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探视。”

山庄侍卫得令,上前便要拿人。

跪在堂下的众少侠预料过这种情况,可真等到了眼前,还是难免挣扎。众掌门也再坐不出,纷纷起身,想出手,却又艰难隐忍着。

急脾气的郭判手起斧落,将一侍卫的佩剑打掉。

咣当一声,不响,却恍若惊雷炸开,凝固了议事厅的空气。

夏侯正南瞥了眼混乱战局,一字一句,语气极轻:“我暂时还没想杀你们,别逼我改变主意。”

“孽子,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杭匪拍案大吼。

杭明俊与杭明哲看着父亲,目光愤怒且哀怨,但最终,还是将佩剑扔到了地上。

有了榜样,各掌门也纷纷效仿,而没掌门或自己就是掌门的见同伴叛变,只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片刻后,侍卫们终于麻利地将少侠们架住,送往山庄私牢。

十四个人被分隔着关进牢房,谁也看不见谁,遑论说话。

是夜,春谨然被悄悄带到了夏侯正南处。

这是春谨然第一次进入夏侯正南的卧房。说是卧房,却大得像个议事厅,但让春谨然惊讶的不是它的大,而是它的郁郁葱葱。春谨然从没想过可以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卧房,各种花盆,大缸,百十来种不同的绿植,花卉,无论土生还是水养,都娇艳俏丽,枝繁叶茂。不夸张地讲,比他不久前才穿过的丛林更加茂密,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睡在里面的床榻上,不用幔帐,就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窗前的夏侯正南正伏案画着什么,桌案两边是大盆的翠竹,案上还一窄口青瓷瓶,插着两株不知什么品种的花枝,花骨朵粉白,正含苞待放。

“见过夏侯庄主。”春谨然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几乎是行了除磕头外最大的礼。

夏侯正南放下毛笔,转过身,被春谨然的礼数意外了一下:“春少侠这是做什么。”

春谨然不敢抬头:“在下没有保护好夏侯公子,罪该万死。”

这话里有真心,也有假意。真心源于愧疚和同情,假意源于恐惧和惜命。他可以和心情尚可的夏侯正南争吵逗趣,却绝对不会不要命地在这个时候拔虎须。

“如果你死了能换回赋儿的命,那倒是可以,不用万死,一死就行。”夏侯正南淡淡地说着。

春谨然不寒而栗,这人是认真的,他知道。

“我亲自检查过了,赋儿身上确实只有被兽类撕咬的伤口。”夏侯正南忽然道,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谈论天气。

春谨然咬咬牙,对方没让他起身,他只能继续跪着,恭恭敬敬回答:“事情的经过杭明俊已经向您讲了,他说的都是实话。我也与丁若水查看过,确无可疑。”

“可是有空白。”

“地下洞穴错综复杂,幽闭黑暗,又是在被怪物追杀的混乱情况下,人人自顾不暇,除非天上的神仙,否则谁也没办法讲清夏侯公子身上发生的事情。”

“不,除了神仙,还有一个人知道。”

“”

“其实你也有怀疑,所以你才第一时间查看了尸体。”

“是,起初我确实怀疑有凶手。”春谨然终于抬起头,“但夏侯公子身上没有半点可疑,我们这一路的遭遇也没找不到疑点。遇见凶猛怪物时,所有人都在一起,而且怪物根本不会选择攻击对象,就是逮着谁咬谁。如果非要追根溯源,恰恰是我的落水,导致了大家放弃水路,走了旱路,最可疑的该是我。”

夏侯正南不语,只眯起眼睛看他。

春谨然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艰难道:“一路上有太多巧合,缺了哪一个,都未必会是今天这个结果。但巧合是不可控的,除非凶手操纵了每个人,但”

“我不需要你去推断行凶的可能性,”夏侯正南出言打断,“我只想知道你怀疑谁。”

春谨然静静地看着他:“没有。”

夏侯正南绕过桌案,缓缓走到春谨然的面前,然后下一刻,狠狠给了他一脚。

春谨然被踹出去几丈远,胸口痛得几近窒息,喉头腥甜。

“真的没有,”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滑落,春谨然的神情仍不卑不亢,“没有线索,没有目击,没有物证,没有人证,连动机都找不着,说有凶手尚且勉强,更别说凶手是谁。”

春谨然说的是实话。诚然,他可以随便讲一个名字,但盛怒之下的夏侯正南才不会管“凶手”与“疑凶”的区别,若那人因他蒙冤致死,他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夏侯正南不再隐藏怒火,瞪向春谨然的目光几乎将他烧出个窟窿。

春谨然只能受着,迎着,退却一分,就是死。

终于,夏侯正南一声叹息,颓丧地坐到椅子里,疲惫而苍老。

春谨然第一次觉得,对方真正像一个百岁老人了,没了俾睨天下的戾气和自负,只剩暮气沉沉的衰败和虚弱。

第78章雾栖大泽(十七)

“起来。”夏侯正南终于松口。

春谨然捂着胸口站起,忍了又忍,还是吐出一大口鲜血。

夏侯正南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去那边吐,别脏了睡莲。”

春谨然心中有气,但更多的是怕,和同情,故而嘴上说着“吐光了,没了”,脚下却仍是移动几步,远离了莲缸。

夏侯正南很满意他的乖巧,眼底却蒙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真想把你们都杀了。”

这仿佛随意的玩笑话,春谨然却听出了认真。

他咽下口中残留的腥甜,壮着胆子问:“为何不杀?”

夏侯正南挑眉:“你怎知我不会杀?”

春谨然:“因为你刚刚在无奈。想杀,却不能杀,所以愤恨,所以无奈。”

夏侯正南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像是想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春谨然被盯得不大自在,别开眼睛。

“你真的和他很像。”夏侯正南忽然语焉不详地叹了一句。

春谨然下意识地问:“谁?”

夏侯正南的目光有刹那的柔和:“我的一个朋友。”

春谨然不再追问。他知道这个痛失爱子的老人已起了追忆往昔的情绪,即便不问,他也会讲。在这样一个看不见月亮的夜里,回忆,总是最好的疗伤药。

然而春谨然失算了。

夏侯正南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只靠在椅子里,侧脸看着窗外。

窗外什么都没有,无星,无月,无云,一片黑暗。

春谨然想,或许在夏侯正南的眼里,那黑暗中自有一片别样天地,承载着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不可言说的情感。

不知过了多久,夏侯正南缓缓起身,春谨然下意识后退一步,那人却根本没看他,而是回到窗前的桌案旁,认真端详案上的画纸,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专注得近乎迷恋。

“过来。”仍低着头的夏侯正南忽然轻唤。

这声音太轻缓温柔了,就像怕惊扰到佳人的美梦。春谨然左右环顾半天,确定屋子里再没第三人,才十分受若惊地上前。

桌案上是幅人像画,还有些细节没画完,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俊俏男子,已跃然纸上。男子气度雅,不似武林侠客的飒爽,一眉一眼间,温润如玉。

“这就是,那位朋友?”春谨然问得很轻,很缓,但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笃定的直觉,就好像刚刚的静默中,他也在窗外的黑暗里看见了什么似的。

夏侯正南没有回答,目光仍在画上,口中却问:“觉不觉得你和他长得很像?”

春谨然囧,画上的人俊秀飘逸,眉目生辉,自己和他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都只有一个鼻子俩眼睛,两个耳朵一张嘴。

“似乎……有那么一点像……”春谨然在心里默默向画中人道歉。

夏侯正南总算抬起头,看看他,又去看看画,就这样在他与画之间来回几次,忽然笑了,有一些像是苦涩的东西在他眼里闪过,快得让人看不清:“其实我也记不太住他长什么样了,每次画的都好像不同,他走太久了,我这些年的记性又越来越差……”

春谨然心里有些酸,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你们的眼睛很像,”夏侯正南忽然道,言辞凿凿,“尤其是眉宇间不服输的劲头最像。还有聪明,聪明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