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助到玄德寺赌场的时候,源藏还没有到。
一般赌场选寺庙祭日或有庙会时开市。玄德寺起初也选庙会,后来则干脆像五月梅雨,天天开张。
休西和尚向来以甘于生活清贫着称,任何人都不认为他开赌场是为了中饱私囊。
浪冈市的人传说——
天正六年的年初,休西和尚请领主北畠显村出钱改建玄德寺。玄德寺本来就是由北畠御所所建,只不过经过几代奢华的生活之后,北畠御所的公库已日渐捉襟,无法答应休西和尚的请求。于是休西和尚才提出想开赌场,收集香油钱,筹建寺庙的建议。
北畠中纳言显村其实也希望改建玄德寺。他一向憧憬京都的名寺,常以浪冈的梵珠山喻为比叡山,也将领内寺庙改建成京都神社佛堂的模样,带领大批臣子游山拜寺。这一次虽然由于经济短绌无法完成改建玄德寺的心愿,对于休西和尚提出自力救济的办法,却是乐观其成。
玄德寺开赌坊的消息传开,立刻吸引不少农夫、商人、赌徒和无业游民。可是一连输了几天之后,来的人就不多了。这天到赌场的,全是藤助认识的熟面孔。
平常藤助最怕无赖,经常被他们的气势压倒。可是,今天藤助却不一样,他的荷包鼓鼓的,满是银子。再加上与兵卫曾经说过:
“你一定会赢!”
更增加了他的自信心。
今天一定要赢。藤助信心满满的坐在场中。果然手气很顺,一上场便连赢好几把。引得围观的混混们议论纷纷。
(这小子今天改运啦?)
藤助感到四周投射而来的目光,更加得意。尽管有一、两次失手,他仍然镇定的在观众的注目下,不断增加自己的赌金。
正当他想从赢钱中挪出一部份还与兵卫时,赌场中的战况有了改变。藤助一连输了三把。
——糟糕,手气是不是变坏了?
随着胆怯而来的是势如破竹般的滑落千里,转眼间,连打算还与兵卫的钱也输得一文不名。
“哈!你今天是不是又要脱衣服了?”
一个混混嘲笑的说。
——混蛋!
藤助咬牙切齿,额上暴出青筋。他站起身,冲出玄德寺,一口气跑回小野小荒木的家……
“怎么了?憩会儿吧!”
正在喂乳的阿米笑着冲进房门的藤助说。
“昨天给你的钱呢?”
“没有了……”阿米的目光带着胆怯。
“你说甚么?快点拿出来!”
“……”
阿米沉默着,将婴儿紧紧抱在怀中。藤助粗鲁地把婴儿从阿米怀中抢走,正在吸奶的婴儿立刻发出着火般的哭叫声。藤助把婴儿放在旁边,伸手进阿米怀中一阵乱摸,没有。
“你钱藏在哪里?”
藤助怒吼着。阿米抱起婴儿,用怨怼和憎恨的眼睛望着丈夫。
“到底藏在哪里?”藤助再问一遍。
“都用光了。”
“你少骗我!快点拿出来!”
“……”
阿米不回答,下意识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在这里。”
藤助推开想挡的阿米,两三下扯破阿米身下的草蓆,用手往底下的稻壳中摸。果然有钱。藤助把钱连稻壳一起塞进怀中。
“不行,你不能把钱拿走。”
阿米两手抱着藤助的脚。藤助重心不稳,和阿米跌做一团,藤助不顾阿米的拉扯,爬上门边的木梯。
“你叫我们怎么活?你把钱拿走了,叫我们怎么活?”
藤助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脚踹开哀泣的阿米,在婴儿哭叫声中,奔向玄德寺。
“手气真背啊!”
垂头坐在玄德寺山门口石阶上的藤助,忽然被人在背上拍了一把。回头一看,原来是源藏。
“你都看到了?”
藤助问在身旁坐下的源藏。
“是的。”
源藏点点头。“不过,你也不必懊恼。反正你已经没甚么可输,所以就要赢了。”
藤助诧异的望着源藏。那些从阿米那儿抢来的钱,不到十分钟便输得精光。看见藤助半信半疑的表情,源藏说:
“当你输光的时候,也就是要改运的时候。”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钱。“我昨天不是叫你要观察四周的赌客,然后再下注吗?瞧,这些是我赢的,给你!”
源藏把钱塞进藤助手中。
“就算赔偿昨天害你输掉的衣服吧。”
藤助脸上逐渐恢复生气。
“我真的会改运?”
“当然。”
“我会赢?”
“是的。”
听到源藏的话,藤助立刻站起来,打算再进赌坊。
“等一下。”源藏忽然喝道。
藤助停下脚步。源藏看看藤助说:
“你今天还是早点回家,冷静一下。明天再来。”
源藏说他第二天也会到赌场。
从这天起,藤助每天到赌场报到。他从来没改过运,可是每当他一文不名的时候,源藏就会出现,借他钱。
几次之后,藤助有些不安。这时源藏便说:“我们俩是好兄弟,何必分你我。等你赢钱再还我。”说完,把钱硬塞给藤助。
尽管源藏说那些钱是他赌钱赢的,藤助却从来没在赌场见过源藏。
——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藤助很感激源藏借钱给他,仍然感到事情有些蹊跷。
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最近赌坊中,忽然出现许多像藤助这样赌技很差的人。他们屡赌屡输,却仍然每天带着银子到赌场。
市井之间立刻传出:玄德寺有很多大头的消息。于是不少商人和农夫打老远跑来,企图赢这些凯子大头的钱。赌场恢复刚开张时的热络。每当藤助和其他赌技很差的人一露面,人们便高声大叫:“快点下场,大家都等着看你们翻本呢!”
这些人也兴奋得张大鼻翼,高叫:“四、五、六!”然后投入疯狂的赌局中。藤助在赌坊活络的气氛下越陷越深,不知不觉成为人们口中的“玄德寺大头”。敏感的他实在不能忍受这个称呼,但是他却无法自拔。
借的钱一文都没还。可是偏偏他越想捞本,输得越多。只要一想到这些,他的头就痛。
同时,自从他流连赌场,家对藤助而言,变得如若针毡。老婆阿米和孩子们对他既恨又怕,不肯靠近他。没钱买米,孩子一个个更是瘦得前胸贴后背。要怎么才能还钱?每当他想到这个问题,就无法成眠。而且即使在瞌睡中,也会被化成厉鬼形象的与兵卫和源藏追着要钱而吓醒。他彷佛陷入活地狱。在黑夜里辗转反侧时,藤助忍不住埋怨:都是休西和尚惹的祸。
为了自己建寺而开赌场,不是就像提倡极乐往生,却害别人身陷地狱一样可恶?藤助越想越生气。
第二天,藤助在玄德寺的内院看见休西和尚正在朝西膜拜。
他气呼呼的问:
“和尚,你为甚么要在这里开赌场?”
“为了改建寺庙筹措经费,也就是为了普渡众生。”休西和尚平静的回答。
“普渡甚么?”
“普渡指引迷失的大众。”
“我不明白。”藤助歪着头说。“你不晓得为了改建寺庙,会使得人们哭泣吗?”
“谁会哭?”
“我啊。还有我的老婆和孩子。多亏了你,我家现在像地狱一样。”
“今世之人犹如在水深火热中。法华经中曾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你说甚么啊?只有我家才像地狱。我是拜了这里赌场之赐。别人家关我甚么事!”
“烦恼众生难离悲苦无常轮回,人人俱是如此。只有一心向佛,才能获得解脱。”
“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懂。”
“我的意思是,像施主这样的恶人,要一心向佛,才能获得解救。”
“你说我是恶人?”
藤助气愤的嚷着。“你这个死秃驴居然敢骂我!我是大好人,你才是混帐恶人!”
“是的,我是恶人。但是我自知罪业深重,施主知道自己的罪业吗?”
“……”
“施主难道不觉得害老婆和孩子受苦,全是因为自己罪业太重?难道是他们哭得还不够?”
“可是,真正害我老婆、孩子哭的是谁?是你!”
“我这么做全是为了普渡众生,是为了天下所有的人。”
“甚么?”藤助不禁哑然。“害得人家妻儿受苦,你还说是为了世人?”
“施主应该多多念经拜佛,那么便可以获得拯救。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说着,休西和尚一面合掌诵经,一面消失在内殿中。
(这个死秃驴!)
藤助在心里暗暗咒骂。看来玄德寺的休西和尚虽然人称得道高僧,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和尚。而且藤助对于休西所说的话,一点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