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周楚慨然回答,也不管老爹是不是有几分阴阳怪气在其中,“世家所构筑起的藩篱以及各自为政,注定了天下不可能和合为一,如今的世家尚且还愿意团结在朝廷的旗帜之下,盖因北方还有胡尘弥散,所以他们需要时不时的团结一致对外。
但是一旦胡尘平息,又会发生什么,阿爹不会从未料到吧?今日之朝廷,何异于昔年之晋公室?今日之南渡世家,又何异于昔年之晋国士族?.
三家分晋、江南大乱,之后连带着天下继续卷入到数十年乃至百年的纷乱战事中,皆有可能,此战国乱起前车之鉴也,阿爹觉得,现在的朝廷,现在的南渡各家,是不是能做出这般事来?”
周抚一时沉默。
他出身南渡世家,又久在荆州,对于大江沿岸的这些世家有什么心思,一清二楚。
世家把司马氏推在前面,只是因为大家需要一个共同对抗外来威胁的旗号而已,一旦外来威胁没有那么强大的时候,内部的分裂就不可避免,无论是曾经的晋国还是现在的晋朝。
都是一个晋,似乎分裂是摆不脱的魔咒。
“晋复晋,此真为前车之鉴也。”周抚长叹一声。
“不错。”周楚缓缓说道,“而关中新政,究其根本,乃是都督为了防范未来世家相互割据、对峙,因此索性在世家们重新团结起来之前,将他们修筑的一道道围墙全部推翻,让天下不再因为世家的割据和盘踞而被撕裂成一块又一块,有朝一日变成又一场春秋。
或许都督还有其余更深的考量,或许都督所为的也不只是对付世家,孩儿才疏学浅,所能看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可是仅仅是为此,孩儿就愿意追随杜都督。
阿爹,天下乱久矣,若是让世家再这般割裂,华夏不复华夏,神州就此陆沉!
荆州世家现在来劝阿爹抗拒都督,就是为了以后能够让荆州世家进入和控制刺史府,而这可就意味着荆州世家届时能够地跨荆州和巴蜀,其就算是无法在荆州抗衡大司马,也可以向后收缩到巴蜀,此非当年季汉之举邪?
届时蜀中世家若再奋起抵抗,则蜀中战乱不知几年,且从荆州到蜀中,音讯路途皆将隔绝,天下三分甚至四分,亦然不知道几年。”
当初刘备入蜀建立季汉,便是以随他西进的荆州世家子弟为骨干,拉拢蜀中将门、打压蜀中世家,中间也耗费了不少功夫,最终让荆州世家完成了在蜀中的鸠占鹊巢。
从先秦时候的晋国,到百余年前的蜀汉,周楚直接把例子摆在这里。
周抚皱了皱眉:
“这是杜仲渊让你来告诉为父的?”
自家的儿子自己了解,周楚以前就是一个十足的武人,镇守犍为的时候,也是和一群狐朋狗友整日介勾肩搭背、不务正业,不能说不学无术,也只能说半点儿引经据典、以理服人的本事也无。
结果现在连珠炮一样给周抚摆例子、讲道理,周抚自然不相信这是自家儿子自己能够憋出来的心里话,十有八九背后有杜仲渊的指点。
杜仲渊让我儿子来当说客,还真是打的好算盘。
周楚却摇了摇头:
“都督从来没有强求孩儿前来劝说阿爹,方才所言,皆是孩儿随着都督南下,一路所思所见,因此方才能如此急迫且情真意切。
莫非阿爹觉得孩儿所说有什么不妥之处?”
周抚打量着他,欲言又止。
周楚则不依不饶的看着他。
父子两个对视良久,周抚终究还是拗不过,叹道:
“我儿有此经世济民、结束乱世之雄心壮志,固然是好的,为父又如何不会盼我儿能展翅高飞呢?
但所谓的北伐中原,结束乱世,还天下太平,从南渡之后,也不知道喊了多少年、几代人,结果到头来呢?
还不是割据一方,内斗不休?
因此为父最是担心我儿一时头脑发热,行那孤军深入之举,建功立业是做到了,可是少不得会重蹈昔年祖车骑之覆辙。
杜仲渊不过是个年轻人,便是有雄心壮志,没有那么多世事积淀和磨砺,我儿当真以为其能够驾驭得了诸多枭雄人物?
只怕现在的关中,空中楼阁一般,一旦攻破其某一根支柱,则分崩离析,不过转瞬,届时这楼阁直接垮塌下来,我儿身在楼上,如何能幸免?”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坦诚相见了。
周楚明白了阿爹的想法,在他看来,杜英崛起的速度太快,注定了根基不稳。
毕竟在这个时代,能够快速啸聚一方的枭雄,多半都是依靠世家的支持,通过联姻等手段快速拉拢本地世家,从而凑出来一支看上去很强大的势力。
之前的武昌郡公王敦实际上就是走的类似于此的道路,荆州世家和一部分寻思着两头下注的南渡世家合力支持,将王敦推到了必须向上走的位置上。
然而当其失败了之后,这些世家又立刻作鸟兽散。
那曾经盘踞上游、不可一世的军队,转眼烟消云散。
世家们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就连始作俑者的琅琊王氏,都囫囵保全,还让王导趁着这次机会怒刷一波存在感和忠心,直接坐稳了丞相的位置,把琅琊王氏推到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新高度。
被王敦坑过一次的周抚,现在看着关中起高楼,其第一想法并不是关中有多么强悍,而是这高楼到底靠不靠谱?
不会又是欺骗老实人的吧?
尤其是自家儿子满口都是“结束乱世”之类的,这在年轻一代人耳朵里,固然热血沸腾,可是在周抚的耳朵里,简直是太过熟悉的口号,也是单纯画大饼的口号。
这只会让他更加反感。
因此,周抚现在倾向于和荆州世家以及那得了自己的好处却出兵北上都不告诉自己一声的毛穆之合作,就是想要试一试杜英到底有几分真本事,或者说现在的关中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受到挫折?
“阿爹此言差矣,之前武昌郡公之流能够起兵,依仗的是世家,不过现在都督起兵,依仗的恰恰不是世家,而是寒门和百姓。”周楚缓缓说道,“世家自私而多变,但寒门和百姓······”
“人皆一样,防人之心不可无!”周抚果断的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