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澄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
为了功勋,焉知杜英会不会直接强攻城池。
若宋家真因此杀了杜家家眷,杜英便顺势颠倒黑白,说自己攻城是为了报仇雪恨,更是师出有名。
至于孰对孰错,一旦城破,杜英必然是要杀了宋家满门。
宋家也无处辩解。
因此宋澄得好好想一想,杜家家眷在宋家手上,到底是用来威胁的人质,还是保全性命的礼物。
原本他还宠辱不惊的脸色,一路上已经变的愈发苦涩。
当见到杜英的第一时间,宋澄便深深弯腰行礼。
礼数之大,让桓冲、朱序等将领和参谋们,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家姿态放得低,他们还怎么杀贼立功?
杜英看着宋澄,却并没有开口。
宋澄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接单膝跪地:
“宋家罪臣,参见都督!”
杜英并没有上前搀扶:
“何罪之有?”
“宋家妄动刀兵、扣押都督家眷,勾连吐谷浑以犯汉家州郡,此皆宋家之罪也!”宋澄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桓冲不由得皱了皱眉,看向杜英。宋家上来就把姿态直接放在地上了,摆明了是要“破而后立”。
这些众所周知的罪过,没有什么好粉饰的,宋家索性一口认下来,等于直接向杜英交代所有罪行,然后将姑臧城往杜英手里一推,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
如此一来,杜英反倒是不好报复宋家,至少赶尽杀绝或者流放千里这种事做不出来。
不然的话,以后杜英的敌人,又有谁还有胆量向他投降?
桓冲已经看出来了宋家的小算盘,不知道杜英打算怎么办?
杜英瞥了宋澄一眼,淡淡说道:
“现在才知宋家有罪?”
宋澄打了一个激灵:
“罪人早就知此事不妥,也曾多多劝阻家兄,奈何人微言轻,并未能让家兄回头,自此家兄一意孤行,带着宋家越行越远。
罪人虽然有所不愿,但既在一家之中,也不能和家主决断背道而驰。但都督所派遣之使者入城,罪人专门护送其前往杜氏府上,如今使者和杜家家眷都在府上,毫发无伤!”
杜英的意思,自然是宋家不可能全须全尾的从这一场变乱之中走出来。
杜家死了以陆鹏为首的骨干家臣多人,王师千里远征,伤亡虽然不大,但是给关中的财政也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这些牺牲和付出,杜英作为都督,总是需要宋家给出一个交代的。
宋澄也不是傻子,或者说他现在在刀剑环逼之下,脑子也在飞快地运转。
杜英想要交代,那么宋家家主宋混必然是逃脱不掉的。
罪魁祸首就是他。
那么若是把宋混推出去,顺便再推出去几个家臣,吸引走所有的仇恨,却保证宋家剩下的人都能够好生活下来,那这个代价,宋家是能够接受的。
宋澄临行之前,宋混就曾经这样叮嘱过他。
因此宋澄现在卖掉大哥,毫不犹豫。
“是啊,罪魁祸首,终归要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负责。”杜英这才姗姗行上前,虚扶一下,“而宋家也果然还有诸如尔这般有识之士。本都督当代梁殊谢过。”
此时讨论的是公事,杜英绝口不提家眷,只说梁殊。
宋澄也赶忙谦虚的说道:
“罪人愧不敢当。”
杜英伸手拍了拍他的衣袖,拂去尘土,笑道:
“宋家之罪,有罪人去担,尔为有功之人,便是之前有走错路的时候,现在也足以将功抵过。所以未来这宋家,余还期望能够在你的手中成为我关中腾飞之助力。”
宋澄大喜过望。
杜英接着说道:
“不株连、不迁怒,此符合关中所行晋律也。日后凉州也当推行晋律,还需要诸如宋家等本地世家的多加配合。”
在遥远的凉州,哪有什么真正可为凭仗的律法和王法,还不是世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世家,便是凉州的天。
因此杜英要推行律法,自然少不得还需要本地世家做出让步。
杜家是肯定会让步的,但是宋家以及其附庸,杜英还需要得到他们的表态和支持。
宋澄赶忙说道:
“这是自然,还请都督放心。”
不过这也让桓冲、朱序等将领们露出担忧的神色。
就这么放过宋家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杜英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过,心中便已了然,接着说道:
“严刑峻法,当应在胡人身上,以让胡人偿还几十年压榨我汉家百姓之过。然,关中凉州,汉家百姓孤悬塞外,已不堪摧折。因此当以怀柔安抚,使我汉家百姓,如沐春风,以彰显都督府之仁义。”
说罢,杜英还专门问了宋澄一声:
“如此可对?”
宋澄顿时明白,杜英显然也是告诫他,现在放过宋家,主要原因也是凉州百姓历经战乱和苦难,所以不好再擅动刀剑摧折,但若宋家以后仍然还要和都督府作对,那杜英也不会轻饶。
仁义,往往只是暂时的,是特例。
他对着杜英拱了拱手:“草民明白。都督对姑臧百姓的体贴关怀,姑臧百姓定然也会感念在怀。”
此时宋澄已经不再自称“罪人”,这一手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能耐,就让杜英不得不承认,论脸皮厚度,自己这辈子大概也比不上经受过正儿八经世家教育的这些人了。
但他的声音接着转冷:
“姑臧百姓是否感念于我,不在于余让他们免于战乱,这场战事本来就不必发生,有心之人教唆挑拨,野心之主肆意妄为,以至于此。
杜某添为都督雍凉并三州军事,平定动乱,使各州皆在王化之下,职责所系、分内之事。
唯有日后真正让此地百姓能够受益于关中新政,能够知礼节法度,能够学文习武、报效国家,余方认为此地乃是凉州首善之处,余才可接受此地百姓的感念而不羞愧。”
此话一出,在场的诸多文武们都不由得微微低下头。
说实话,他们一开始所想的,都是宋家就这么投降了,自己还怎么建功立业,后来发现都督并没有完全宽宥宋氏,宋氏为了能够保全家族大部分人的性命,也必须要付出代价之后,心中的气也就差不多消散了。
毕竟是汉人对汉人的战争,能避免,又没有放走首恶,倒也不是坏事。
接着,众人所想,自然便是今日之功勋,何其大也,今日之西北,也尽数为都督所有,自然而然有一种居功自傲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