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杜英也不得不担心,张湛会不会眼高手低。
毕竟一个只是局限于能够辨认出来农具,并且对于代田法等常见的农耕技巧根本不了解原理的官员,能不能指挥好春耕,的确令人心存怀疑。
不过就这些公文和账本来看,倒也没有太明显的问题,但是必然是有一些小细节被忽略的。
说明张湛还算不错,只是偏科,不是学渣。
当然,杜英也不能强求这些世家中走出来的子弟都对田间的种种也了如指掌。
杜英一一在上面做出批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公子白天已经忙了一天了,早些休息吧。”郗道茂跪坐在桌案对面,帮他整理公文。
“张湛已经是很用心的了,但是还是有诸多被忽略的地方,还不知道其余州郡又会忽略多少,更甚至是不是把刺史府的命令都给扭曲了。”杜英无奈的说道,“而且有时候不见得这出发点就是坏的,怕的就是心系百姓却做好心做坏事。”
说着,杜英指了指被自己单独拿出来的几分公文:
“张湛他们习惯于坐在府衙之中,而不走入百姓之间,所以他们所想的,可不一定就是此地所需。
比如他们要宣传律法,把律法简化总结之后,张贴在村寨各处。可是这些律法想要保护的人,是那些穷苦百姓,他们能够看得懂么?
并且律法简化之后,可供推敲和钻漏洞的地方颇多,若是地方世家有所曲解,并且以此为凭,愈发嚣张,又怎么办?
到时候怕是百姓又会对郡府失去信心。”
郗道茂轻声劝道:
“雍州虽然只是九州之一,但也已经很大了,短短几个月,能够让雍州的一切都恢复正常,公子已经做到了很多人所做不到的,不能强求太多,以后慢慢来就是。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若是公子都要头疼的话,那恐怕雍州需要公子手把手去指导的事,太多了。”
“虽是细枝末节,可是牵动的是流民百姓,这才是我雍州之根本。”杜英缓声说道。
江左借世家以敛财,那雍州便倚百姓之支持而横行。
这样才能说走出了一条和世家制度截然不同的路。
也算是打破了九品中正制和世家的桎梏。
“安顿流民、分派田地、造册统计,其实这个工作主要还是费时间吧?”郗道茂好奇的问道,“公子身为雍州刺史,只要负责委派人手就可以了。
流离失所的百姓,现在应该也都盼望着能够获得土地、重新安顿下来,所以郡守府、县衙等等倡导和推动此事,他们想来也会积极配合。”
杜英惊讶的看了郗道茂一眼:“没有想到茂儿也在考虑这些事?”
杜英的称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郗姑娘”变成“茂儿”的昵称了,不过手也牵了,人也抱了,甚至唇儿都碰过了,郗道茂自然知道自己跑不掉,不再纠结这些称呼的问题,只是柔声说道:
“出发之前,阿元姊姊曾经提醒过妾身,公子北上,又是轻车简从,甚至参谋司的参谋都没有携带几个,所以身边能够分忧的人不多。
若是妾身再不帮忙思考一些问题的话,恐怕公子只能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困难。而正好妾身也帮着公子整理这些公文、战报,总归是对时局了解一些的,为公子分忧,分内之事。”
阿元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杜英心中感慨一声,显然谢道韫的叮嘱,让郗道茂更愿意和杜英交谈。
只要话题有了,那么逐渐的了解和熟稔起来,感情上的事,往往也是水到渠成。
杜英合上公文:
“话虽如此,但是这安顿流民,只是我们因地制宜,通俗的说法而已,但在经史典籍上是如何称呼的,茂儿可知道?”
郗道茂也并不是不学无术的女子,甚至可以说,江左女儿家受到谢道韫的影响,读书习字、吟诗作赋,并且参与到清谈之中的有很多。郗道茂虽然并不擅长于此,却并不代表一点儿基本功都没有。
她没有思考太久就开口道:
“编户齐民。”
“不错,所谓的编户,就是要让每一个百姓都有自己的户籍,而户籍录入到官府的花名册之中,从此其便是此地之民,生老病死,归属于此地所管辖。
他们拥有多少房产、土地,家中又有多少人丁,与谁是夫妻关系,与谁又是父女母子关系,都要一一记录清楚。
而流民离散,自然也就没有了所属。对流民进行编户,官府方才能知道此地到底有多少百姓,又有多少田地划归了百姓,多少田地如今还没有主人。”杜英解释道,“所以世家在做什么呢?”
郗道茂恍然:
“世家吞并土地,化朝廷之地、朝廷之山林湖泊为己有,化朝廷户籍之下的百姓为家中佃户和奴仆,其实是在摧毁朝廷编户齐民的政策,让朝廷最终不知有多少民,也不知有多少地。
长此以往,真正决定一处百姓户数、田产多寡的,不再是官府,而是本地的世家。
而现在的关中,若是不能对所有的流民和无主之地一一登记造册,并且定期派人核查的话,说不定用不了两三年,这些田地和百姓,都会变成世家的私人财产了!”
杜英笑道:
“正是这个道理。世家之所以强大,真的是因为其有声望么?主要还是因为其圈土地、奴百姓,使朝廷之地成为世家之地,朝廷之民成为世家之民,而朝廷之赋税,自然而然也就变成了世家之收入。
江左因此落入世家的手中,余要让关中和江左有所不同,自然就不能让关中的世家也如此做。
编户齐民之事小,但是其后牵扯到的,却是官府和世家之间的相互倾轧,甚至是江左和关中未来有关于制度优越性的竞争。
当然,这主要是编户,至于齐民,其本意是让公卿永远是公卿,百姓永远为百姓,把这社会割裂成公卿、百姓和没有户籍的贱民等等层次,三教九流,永世不得翻身。
对此余并不赞同,现在设立关中书院的目的,也是为了打破这种观念,人人可以读书,人人可以求学,自然人人可以上进!
之前陈胜吴广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汉高祖起于微末,祖上又何尝是王侯将相?
说来倒是有趣,世家一直在摧残的便是‘编户’的制度,可是他们一直奉行的却是‘齐民’的制度,当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