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如火如荼修缮的屋舍,杜英接着解释:
“所以余打算招募流民,重修屋舍,一来为了能够安顿,二来也是为了能够开设商铺和货栈。
关中仍是交通要道上。河西、巴蜀、荆州以及江左等地,现在各自为战,名义上同为晋臣,实际上你我心知肚明,早就不在一条船上。
因此各家相互敌视而对立,总不能鼓励商贸往来,并且还会想方设法的控制人口迁移。
这个时候,大家就都需要一个地方,既能够实现贸易,满足所需,又能够避免人口的流失。这大晋旗帜之下,还有比关中更合适的地方么?
因此我关中虽然穷困疲敝,但是各地商贾往来,财富由此而生,并且关中工坊建立起来之后,关中也不是别无所长。
手中钱财多了,余自然可以拿着这些钱财去找荆州、巴蜀和江左购买粮食,以缓解关中之饥。”
沈劲显然还是以学兵家之术为主,此时大概能理解杜英的意思,却也不好置评,只能微微颔首。
杜英忍不住又自嘲一句:“现在关中的混乱初定,恐怕最不能吸引人吧。”
“督护此言差矣,劲便是新入关中之人。”沈劲当即反驳道,“太守但有雄才大略,招募贤才、稳定一方,足以青史留名。
昔年王相所稳,也不过江东之政,郗公所救,也不过山东之民。然其功在社稷,至今我等后人犹以为楷模。”
杜英微微一笑。
到底是世家出来的,性子刚直也不妨碍说话好听。
其实我的真实想法,又何止是稳住关中?
效仿西秦,吸纳六国名士而出关横扫六合,此为杜某之宏愿也。
不过这种反话,杜英不会说给沈劲听。
希望以后的沈劲,有资格听自己说这些。
“督护,请恕属下有一言相请。”沈劲接着说道。
杜英颔首:“但说无妨。”
“当年江南乱后,沈氏星散,旁支族人也多为罪名所扰,难以求宦以达显贵,因此多有从于工商等贱业者,隐忍多年。”沈劲缓缓道,“其中有佼佼者,不愿再立足于江东,想携家产以投关中,虽同队而来,却还在犹豫。
督护若是有闲暇功夫,劲请为督护引荐!”
杜英心里忍不住吐槽,你们沈家想要抱大腿,能不能不要一家子都抱在我的腿上?
我还想抱大腿呢。
不过转念一想,关中盟里的商贾,多半都是外来,谁又不是各怀心思?
而且大多数都是从事小门小户生意的,少了一些胆魄,更没有经验,杜英很难委以重任。
只有一个巴蜀来的全旭,还算靠得住,杜英虽然几次想见他,都因为种种事宜“擦肩而过”,但是也没少听到来自于任群、谢道韫等人的肯定。
但是一个人,显然还不足以帮助杜英支撑起整个长安经济振兴的计划。
尤其是涉及工商百业,何其复杂?
所以沈家的人,若能得用,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相比于其余商贾,沈家想要翻身,而且又没有退路。
沈劲嘴上说的好听,但是杜英相信,以这个时代人们的思想,如果不是被其余世家打压,谁又愿意背井离乡,甚至带着家业去千里之外?
恍如一次不知道牌局如何的盲赌。
“也好。”杜英郑重说道,“你可去引他们直接前来太守府。余正打算回去商议此事。”
沈劲赶忙拱手:“多谢督护成全!”
“谈得来,为盟友,共同进退。谈不来,亦可以各取所需。”杜英笑道,“至少现在余认为,沈家这是雪中送炭啊。”
“能为督护分忧便好。”沈劲谦虚的说道。
他倒是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毕竟工商都是贱业,若能帮助旁支族人一二,也算是本家补偿他们这些年所受的损失和屈辱了。
说罢,沈劲匆匆离去。
“说做就做,这沈劲倒是一个得力的下属。”杜英感慨道,却又接着叹息一声。
“公子能得此人,当高兴才是,为何又要叹息?”疏雨的声音响起。
陆唐刚刚已经被杜英派去统带城中兵卒。
虽然杜英嘴上说自己把老部下全部都派了出去,但是杜英又怎么可能真的给桓温和王羲之等人唱空城计?
所以还是留下了少说有五百的步骑,至少真有变故能带着杜英杀出去。
这些兵马,自然是交给陆唐才能让杜英放心。
因此此时跟在杜英身边的是疏雨。
“沈家曾谋反,乱臣之后,然其嫡脉子弟仍可以杀敌报国、统兵厮杀,其旁支子弟也可以从事工商之业,至少有一口饭吃。”杜英喃喃说道。
“此为朝廷宽仁。”疏雨解释。
“差矣!”杜英摇头,“究其原因,吴兴沈氏,世家也。朝廷固有宽仁,因其为世家而宽仁,前不加罪于王氏,后不问斩于沈家,盖因朝堂之上,亦是世家。
代代交情在、恩荫在,因此官官相护、家家相庇。今日若对败者赶尽杀绝,殊不知明日屠刀又到自家?因此留些生路,日后好见面。”
疏雨登时默然。
的确,当初多少人为王氏求情?
以至于王导的仕途甚至都没有受到影响,依旧位极人臣。
“而天下百姓,流离失所,辗转胡尘,又何处来的一线生机?”杜英接着说道,“世家只手遮天,百姓苦于求生一方就算是行谋逆之举亦不会家破人亡,而另一方就算是苦苦挣扎却随时可能死于非命,可笑,可笑啊!”
“公子”疏雨轻轻咬牙,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这世道,便是如此。”
“谁说的,世道就必须如此?”杜英反问,目光之中,似乎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疏雨楞然。
是制定规矩的人,也就是世家。
公子这话说得,显然已经不满于这世道。
疏雨提醒道:“公子,还是慎言。”
“你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不敢说?”杜英却自顾自的问道。
一双眼睛如刀剑一般,似乎直接刺穿了人的心灵。
疏雨怔住了,她没有想到杜英竟然会有此一问。
“手持剑者,主持公正。十年磨剑,只为不平。”杜英正色说道,“见世道如此,心中无所怨,无所想?”
疏雨不由得苦笑:“公子,奴婢只是小小护卫罢了。而且公子还是不要对奴婢说这些的好。”
杜英笑了笑,转身便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