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不理解,那杜英就跟她解释。
现在他需要寻找志同道合之人,但是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天生的同道中人?
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通过一次次交谈,将自己的想法潜移默化的告知对方,并且获得认可罢了。
杜英并不觉得一个生长在江南的女孩,有这样的想法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甚至在个人思想上,谢道韫已经很偏向于杜英,也偏向于务实了,和江南那些大谈玄学、虚妄的家伙们不一样。
因此杜英认为有可能从思想上把谢道韫变成自己人,同时也成为自己撬动江南的思想壁垒的敲门砖。
汉家的思想主流到底还是在江南世家的掌控之中,罗含这种包有不同想法的人会一直被排挤,就是很好地证明。
所以杜英日后想要走出关中并且获得更多人的支持,自然不能一直顺着江南世家的心意和想法,那样关中的风气也会随之颓唐不说,杜英也会变成江南世家掌控的傀儡。
那永嘉之乱的悲剧,只会再一次上演,甚至杜英不见得就会比之前在关中起兵的自家远方亲戚杜洪走的更远。
现在的杜英,自然是要保证知己知彼,同时尝试着能够影响和改变谢道韫,这也算是他日后和江南思想潮流交锋并且改变这种风潮做出的尝试。
看杜英没有回答,说出这番话的谢道韫,反倒是后悔了。
其实她单纯的只是觉得杜英的风有点儿锋利而不知内敛罢了,有些担心杜英会不会越来越轻狂。
他固然只是一个年轻人,可是既然已经站在关中盟盟主的位置上,那么他就不可能事事都以一个年轻人的思维去考虑。
但是谢道韫又有些担心,自己这样说会不会打击到杜英?
一个完全没有了锐意进取之心,完全就知道权衡利弊的杜英,恐怕日后也就只能变成桓温或者江左世家的傀儡,任由他们指挥,终其一生,或许只能成长为地方州府的大员,再难前进一步。
谢道韫又不想看到这样的杜英。
不过还不等她打算试探一下杜英的想法,就听见杜英缓缓说道:
“境况不同,自然就会有不同的诗词。或许江左世家所见的,都是歌舞升平,都是良辰美景,所以歌喉婉转、行旖旎,情理之中。风景不殊,呵,风景不殊!”
声音逐渐提高,也愈发坚定:
“可反观我北方胡尘之中的遗民,唯有用这一股锋锐之气,才能荡平万里胡腥。中流击楫之志,江左能承之者寥寥,杜某不才,却仍愿为祖车骑之拥趸。
胡无人,汉道昌。此我关中盟上下、北方汉家遗民们共同的心愿。江左沉溺于风流便沉溺吧,余所求,非是风流逍遥,而是能够重开北方湛湛青天。”
谢道韫本来就在默默琢磨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是不是有不妥的地方,此时已经知道,自己多虑了。
这个年轻人能够一步步走到现在,勾连四方、在混乱的关中杀出一条血路,本来就绝对不是一两句话便可以轻易动摇的。
她看着前方杜英的背影。
杜英并没有回头看她,依旧往前走。
步伐未曾改变,唯有声音起伏。
说明他对此,格外的自信,并且矢志不渝。
江左的风流,那些所谓的“风景不殊”,他不屑一顾。
自始至终,大家的所求,或许就完全不同。
而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悠游林下,视遍地胡腥如无物,岂不又是枉读圣贤书?
圣人周游天下,所谓的是止戈止战、天下太平。
可是今日之天下,也配说已太平?
所谓的太平,不过是江左世家在江南织就的一场幻梦罢了,一旦北方再有豪强崛起,那么兵临大江、荡平南方,也不过是转瞬。
甚至差点儿忘了,现在真正求学于圣人之说的也没有原来那么多了,还有佛道横行于东南。
万事问凶吉,清净而无为。
谢道韫并不反对太平盛世讲求这些,可是现在绝对不是清静无为的时候,而是我辈应当仗剑北伐、光复中朝故土的时候。
然而江东男儿,有此豪情的,又有几个?
风流,风流,当真是不顾生死和未来的风流。
“对了,等会儿书院也要开门了,从明日开始就要招募学生。可有兴趣一起去看看?”杜英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打断了谢道韫的思绪。
“这么快?”谢道韫有些惊讶。
“屋舍都是现成的,腾退一下就好,至于里面的收拾和装饰,参军本来就上心,自然会快。”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谢道韫点了点头:“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坞堡的戏台子下。
他们还是稍稍来晚了一些,表演刚刚开始。
任群和蒋安等人走上前来迎接杜英,当看到跟在杜英身边的谢道韫时,这些大老爷们也难免眼前一亮。
不过他们心里清楚,谢道韫在盟主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
要不是盟主还没有吩咐过,大家害怕唐突,恐怕直接就敢直接喊“盟主夫人”了。
“看戏便是,余都已经来晚了,更不能耽搁你们享受。”杜英笑嘻嘻的说道。
“盟主说笑了。”蒋安微笑着说道,“若是知盟主前来而不迎接,恐怕明天盟中就要有人说我蒋安不会办事了。属下等还是动动步伐,免得惹火上身的好。”
杜英想到刚刚这几个家伙行礼都不算工整,显然惦记着台上的情节,翻了翻白眼:“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众人皆笑。
平日里盟主一向为人亲和,所以大家也会和他开个玩笑。
不管盟主是真的性情如此,还是装出来的,大家都得配合一下不是?
更何况和上官之间保持着轻松氛围,本来就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任群上前一步,微微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左近几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盟主,刚刚得到的消息,苻黄眉军营中的将旗已经在早上变成了安乐王苻融的将旗,估计苻黄眉昨夜就不在军中。
不然的话,以其卫大将军的身份,就算是移交了兵权,将旗也应该同安乐王并肩才是。
当然也不排除苻黄眉被抓捕之后,关押在军中,不过这种可能很小,若没有还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氐人伪帝召见,以及苻黄眉的亲自安抚,其军中将士恐怕不会这么无声无息的就接受苻融的管辖。”